在无可争辩的艺术美之前,我只是遗憾时光匆匆,来不及饱览。火车站、酒店、行李寄存处……这些对我来说已相当熟稔。背着照相机,行色匆匆,穿梭在米兰铺满梧桐树叶的街道时,我发现我是多么适合独自行走远方——
斯福尔扎城堡附近的公园,多么闲适。阳光慷慨地铺洒给了每一棵树、每一根草、每一个人。一个貌似中国武侠小说中洪七公的男士,满面红光,白须飘飘,脱掉外套,四肢裸露,舒坦地坐在木椅上享受太阳。
骑单车的孩子你追我赶。树叶静美,仰躺在大地。高大的悬铃木,枝丫纵横。我用力呼吸,嗅着大自然清新的气息——澄澈、透明的气息。在遥远的异国他乡我似乎了无羁绊。
走进斯福尔扎城堡,来到米开朗基罗的《圣母哀恸》前。意大利学生安静地聆听老师讲解。我远望它,雕塑作品在灯光照射下显得有些惨白,和哀恸相呼应。未完成。脸部有些模糊,但哀恸已“力透石背”,宁静中带着无以言说的悲凉。一个独立的馆摆放一件艺术作品,是对艺术的敬畏和热爱。
那天下午,我在旧书摊买了一本旧小说。
叮当作响的涂成橘黄色的电车蜿蜒而过,蒙特拿破仑街的顶级奢侈品在橱窗里闪闪发光。从斯福尔扎城堡走到米兰大教堂并不远。我似乎和谁有一场约会,对,我们约定好了,在米兰大教堂屋顶相见,在丛林一般的大理石山相见。
我锲而不舍想去拼接记忆碎片,来追忆逝去的曾在我生命中的时光。它发生了偏差,这不要紧,我希望我的过去和未来都有戏剧性的变化——因为我们拥有它的权利太小了。
那个人,会去吗?
刚到米兰大教堂前,我如同圣特雷莎修女,有了一种不可抑制的眩晕感。这是向天空升腾的节奏。宏大的哥特式建筑在阳光下变成了金色,盛大的金色体,绽放着光芒。墙面的雕塑数不胜数,或布道,或祈求,或俯视苍生,或做冥思状……世界上最伟大的雕塑家选择了世界上最好的大理石,纷纷在米兰大教堂完成作品——难怪拿破仑选择这儿作为他的加冕之处。
我听见他的召唤,我所约定的人。我十分顺利地绕到教堂后边乘坐电梯,直接抵达108米高的教堂顶部。我惊呼了——135个尖塔和雕像在光和影映照下焕发出神性。它们无限接近天空,在空灵处观照人间。它们目光下垂。或柔软或悲悯,或尊贵或平静。
继续在大理石山之间攀越,冰冷的石头其实饱含着情感,我一一触摸并感知到。我瞧见中央塔上的圣母玛利亚雕像,她被无数金叶片包裹,光辉夺目,璀璨至极。
那个人,在丛林塔中探出头闪现了片刻,又倏忽不见。
我在教堂对面的餐厅入座,天很冷,但我坚持在室外用餐。我想看着太阳的余晖是怎样一点一点从教堂身上褪去直至沉入黑夜。我也想等我所约定的人,然后一起用个餐说个话聊聊米兰。薯片、火腿、意面。很快我就吃完了。教堂的颜色涂上了一层血牙红,颜色慢慢不断加深、加深,它是凤凰,在涅槃。是的,整个米兰城涅槃过无数次。公元1158年和1162年在同神圣罗马帝国的两次战争中,米兰城几乎全部毁坏,断垣残壁,满目疮痍,可谓命运多舛。米兰人民好不容易在残骸中重建城市,然而1402年一场巨大的黑死病瘟疫,使死亡变成了常态。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墨索尼里又把米兰带上不归路,盟军地毯式的轰炸几乎把米兰夷为平地——摧毁、重建、再摧毁、再重建。
那个人迟迟不来。他爽约了。我并没有失望。
在匈牙利时,我差点与一位密友相见,我们前后相差一天在布达佩斯逗留。如果我晚一点走,如果我不那么着急去布拉格,我们就可以一起走过塞切尼大桥登上盖列尔瓦特山。他是个诗人,他一定会在山上即兴写一首诗,用颤抖的声音朗诵,如果他因为激动读不出的话,我来接着朗诵好了,这对于我来说是长项。可惜没有。
我也曾和一位小说家约好一起度罗马假日,像海明威老爹说的带上武器,我们在电话里笑得乐不可支,为这些想法——但是都没有付诸实现。
我一个人背着行囊走世界了。特别好,真的。
一如我在国际机场,看显示屏幕上亮闪闪有无数个地名:里斯本、赫尔辛基、卢森堡、慕尼黑、林茨……它们不安分地闪烁着,像一种持续不断的召唤。我一个个涉足,穿越庸常去触摸未知的地方。约翰·伯格的《我们在此相遇》,是以地志学书写记忆术,第一章在里斯本,接着是日内瓦、克拉科夫……我喜欢这样的文本,喃喃自语中蕴含着密度,“在黑暗中,静寂成了百科全书,将发生在过去与现在之间的所有一切,凝结浓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