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内蒙古阿尔山机场时,是去年岁末的一个上午。舷窗外,大地雪白一片,群山棱角分明,松林挺拔壮观。零下22度,这将是整整10天行程中,最暖和的日子。
从阿尔山出发,一路乘车到海拉尔,再沿着额尔古纳、敖鲁古雅、莫尔道嘎、满归、奇乾、恩和前行。北境极寒之地,苍茫雪域之中,有日子的红火,有人家的灵动。
“旅游,从你待腻的地方
到我待腻的地方来玩”
“这才零下30多摄氏度,冷什么呀?”听我在车上叫苦,阿尔山市出租车司机杜艳宏颇不以为然。这位11岁孩子的妈妈,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谈起冷,她有讲不完的故事。
“有时候早上零下40多摄氏度,发动我这车,就跟面对一堆废铁似的,啥反应都没有。”“买房子可得买个小的,咱这地方房价不高,但一年供暖9个月,取暖费你可交不起。”“车库都得供暖,有一回一个外地司机,在当地新加了机油,就把车停在路边,第二天怎么也发动不起来,还以为买了假机油,去跟卖东西的吵架,给人家一通笑话。”……
聊着天,便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阿尔山口岸,对面即是蒙古国。时值隆冬,口岸已经关闭,只剩边防部队在此驻守,远处能望见“中华人民共和国”七个大字。
从口岸前行,都是呼伦贝尔市司机李家顺开车。蒙古族人,身材不高,却十分敦实,我叫他李哥。
常年接待游客,李哥走遍了呼伦贝尔市,见过每个地方的四季景致。他贼能唠,常让人笑得肚子疼。他看“今日头条”,也看“快手”上的短视频,表演起来,比视频里还有模有样,动不动来一句“老铁双击666”(“快手”里为人点赞的网络用语)。
“咱们内蒙古人实诚,不带坑游客的。不像上次拉一车乘客,导游张口就给大家讲‘成吉思汗大战铁木真三天三宿’,这脸咱丢不起,咱就带着客人吃好、喝好、玩好。你要问我当地那点事,啥都知道,别的啥都不知道。”
踏实、勤奋,天性乐观,李哥总有许多回头客,旅行社也爱请他。更让人放心的是他车技了得,在冰天雪地中,尽显老司机本色。车行至大兴安岭北部原始森林的无人区,一天之内就遇到5处冰包——山上流下来的河水被冻住,在路中间鼓出十几米甚至几十米的冰面。李哥总能轮缓车稳,踏冰而过。
这个酷爱“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汉子,把小日子过得有模有样。儿子正上高中,成绩不错;说起老婆,他总红着脸说,“你嫂子那是真漂亮,就我磕碜点”;他一直相信这个社会好人多,正能量多,“我是个党员,我觉得习近平总书记领导的这5年,老百姓过得舒坦”。
“旅游是啥你知道不?”在路上的第四天,李哥眨巴着眼睛问我。“就是从你待腻的地方,到我待腻的地方来玩。”
鄂温克人
游猎沧桑吞吐山林情怀
古革军一头长发灰白相间,眼窝深邃,鼻梁高挺,模样十分英俊。与中俄混血、猎人后代稍显不协调的是一口流利、幽默、天赋外溢的东北话。
根河市敖鲁古雅乡的古革军是鄂温克族人,更准确一点是“使鹿鄂温克族”人。这个民族,如今只剩了230多人,有语言没文字,一直住在大山林中。17世纪中叶,祖先们从贝加尔湖流域的列那河,迁徙到额尔古纳河。中俄尼布楚条约,将两国以额尔古纳河为界划分。数百年时间过去,鄂温克族里互相通婚的四大家族,布利托天、固德林、索罗共和卡尔他昆,以游猎为生。
古革军还没有枪高时,便随长辈带枪上山,无需专业训练,在言传身教中,成长为顶尖猎手。
政府统一规划,为猎人们在根河市建了统一定居点,请芬兰人设计成北欧风格的建筑群。为了尊重鄂温克人的传统,房子的尖顶上都留了一片玻璃,这样总能看到星空。
使鹿鄂温克族,是中国唯一养驯鹿的民族。在政府资助下,古革军把驯鹿点改建成旅游接待点,家里几十头驯鹿往山上一放,游人慕名前来,门票50元,还有大量民族手工艺品出售。驯鹿价格也高,一头能卖到4万元。
那天下午3点到达驯鹿点时,在停车场便听到游客们兴奋地尖叫。入口左侧写着“根河敖鲁古雅”,右侧则是“中国最后的狩猎部落”。一块展板挂在两根白桦柱上,主题是“敖鲁古雅鄂温克族历史溯源”。200米外是5头驯鹿,一个旅游团兴奋地围住它们,比出剪刀手和笑脸,与驯鹿合影,驯鹿角形状漂亮而精致。
鄂温克族人虽少,影响力一点都不小。作家迟子建获茅盾文学奖的作品《额尔古纳河右岸》,便是以鄂温克人德高望重的精神领袖玛利亚·索为原型;鄂温克族诗人维佳,是纪录片《犴达罕》主角;维佳的姐姐柳芭,则是才华横溢的画家。
整整5天,我们驱车穿梭,从根河到敖鲁古雅,从阿龙山到奇乾乡,一路开到额尔古纳河右岸。望见对岸俄罗斯莽原绵延,夕阳落入西伯利亚漆黑的落叶松林,我才意识到为何这些地方都以鄂温克语命名——这一路,我们正是逆着鄂温克人的迁徙路线在行驶。几百年间,这片森林都属于猎人们。
在根河定居点,趁着冬日,当地用硕大的冰块,建成了一座酒店,门口写着大大的“Ice Hotel”(冰雪酒店),里面房子造型别致,打上蓝灯就成了蓝屋子,打上红灯就成了红屋子。这样的酒店一年中只能经营几个月,游人们慕名前来。
酒店边上,是柳芭家族的画展和鄂温克族人卖手工艺品的市场,还有成排的鄂温克人新居。“敖鲁古雅鄂温克族寻路文化博物馆”,是作为猎人的鄂温克人,将民族历史和文化留下的记忆,那些过去赖以生存的桦树皮船、鹿皮衣服、口弦琴、针线包仿佛在述说着民族的沧桑。
挂在那里的还有4支猎枪。古革军看到它们,总想起青春洋溢时,在大兴安岭原始森林中成年累月追逐狍子、犴和野猪的日子。
俄罗斯姑娘
把内蒙古小伙“娶”回家
艰难穿越大兴安岭北部原始森林后,抵达额尔古纳市恩和俄罗斯族民族乡,全国唯一的俄罗斯族民族乡。此处别有风情,俄罗斯风格建筑星罗棋布。
太冷,当地没几家旅馆开门,相当一部分当地人冬日不住在这里。我们敲开了芭莎家的门。室外已是零下40多摄氏度,打开门却温暖如春,芭莎一句大嗓门东北话“赶紧屋里暖和”,把我们迎进了屋。
芭莎全家,和她妹妹娜哒一家,正在屋里准备晚饭。姐妹俩都长着俄罗斯脸,皮肤白皙,柔软的卷发被岁月吹得发灰,大脸盘轮廓清晰。
娜哒拿平底锅为我们一行人做俄式煎蛋。在局促的空间里,她敲碎一个又一个鸡蛋,边嫌我碍事,边讲述她幸福的一生。娜哒今年52岁,年轻时看上一个内蒙古西部的小伙子,自定终身,“我就把他给‘娶’了,到我家生活”。她不是没考虑去夫家生活,去住了没两天,适应不了内蒙古西部艰苦的日子,拉着丈夫回了娘家。
婚姻生活里,娜哒豪爽,爱发脾气,发泄完之后自己都记不住。相处久了,有那么几天安静,她的丈夫便来关切地问:“我的老婆不爱我了吗,怎么最近都没有发火?”只有听到这样的生活细节,才感觉这更像俄罗斯家庭。
她们的母亲1933年生于苏联,1997年去世。她们拿出母亲的照片,一位一生只穿裙子的优雅女性,在照片里用俄式扁担挑着两桶水,眼眸深邃,露出笑意。她们同母亲一道,经历过一贫如洗的日子。整整半个晚上,姐妹俩都在回忆过往,那些没饭吃、没衣服穿的日子,甚至有些年头,一年下来分文不挣,还要去赊米、面、油。
好在,日子逐渐变好,尤其是最近几年,姐妹俩都从苏沁牧场退休后,每月领着退休金,儿女们也已长大成人。住在宽大明亮的房子里,姐妹俩坚持用土炉子做列巴和饼干,卖出去深受当地人喜爱。
姐妹俩都用上了智能手机和微信,自从与本报记者加了好友,经常发来当地美景、美食。1月23日一大早,芭莎发来语音:“我们这里零下50摄氏度了,可真不暖和!”娜哒发来语音:“我一大早就带着狗出门遛弯儿,外面白茫茫一片雪,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狗、牛、马理我,慢慢走走,感觉特别好!”
如今,能让芭莎和娜哒牵挂的,跟这个岁数的大部分人一样,都是孩子结婚、孙女上学这样的事。
就这样,一群远道迁徙而来的俄罗斯人,在中国几十年间扎下根,他们的孩子变成了你我一样的普通人,上学、上班、退休、看孩子、享受人生。这里温度零下50摄氏度,中国最南端依然是零上30摄氏度,在这温差80摄氏度的国土之上,人们共享日升日落,共享奋斗而来的幸福,共同期待好了还要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