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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7年12月30日 星期六

冬日笔记

□李明官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7年12月30日   第 11 版)

  一

  节令已入大雪,陈家田一望田畴,麦苗葱茏,铺排若墨绿地毯。

  田地西北角,一处松塌的土坎上,静静地孤立一棵树。这是一株意杨,严格地说,已经不成其为树木了,根腐枝朽,落叶散尽,一截枯槁而已。

  这方十边隙地,所属乃村中辈分颇高者邦锡。其人鳏孤,种地摸田不遗余力。心无挂碍,生得肥头大耳,成天价乐呵呵的,绝类弥勒。去年入秋时节,我在田埂兜步,曾见邦锡在上灌浆水。云淡天遥,流水淙淙,秋风袅袅,木叶萧萧,真令人胸臆清舒,气脉酣畅。

  那时,这棵意杨秀颀挺拔,和隔河对面水家庄一带林木遥相呼应。秀水蜿蜒,绿树拱围,数滴鸟语清脆地叩击耳鼓,桃源武陵之境,亦不过如此耳。但霜降过后,这棵树便遭灭顶之灾:根部之树皮被锋利的刀刃割去一圈,隐隐透出惨白的树身,令人触目惊心。不知是邦锡为了一旁的旱谷刻意为之,还是别人的恶作剧。节气接近尾声,树木亦走到宿命的隆冬。其时,树桠间尚有一只蓬乱的喜鹊窠,两只雀子匆匆飞进飞出,给这片凄清之境增添些许活力。

  而今,朽脆的枝桠早已在凛凛寒流、觱发西风里消散殆尽,惟余一杆光秃、数卷皱皮而已。枯干上却也显现生机,乃一簇簇树菌。枝干上零星,根部簇聚,褐色的树菌,让人眼前一亮。这些树菌,有的尚鲜嫩水灵,或是初生,有的业已僵硬,翻转为灰白,干瘪地点缀于枝干,让人惊悚于光阴之疾速。

  树菌可食,而无人问津,或因所处偏僻,或因不屑一顾,不得而知。如此,倒成全了那些鸟雀,冬闲春荒、青黄不接之际,它们可以借此果腹,度过那些饥馑时节。生命的延续和轮回,往往如此玄妙。

  二

  我对地下作物心存敬畏。所谓五谷,有根、藤、悬、荚、穗之属,乃是象形地描述粒实成果所处位置。而地下作物的孤守隐忍,尤其令人肃然起敬。不管外面如何喧哗闹腾,它们只是安静地栖身于温暖湿润的泥土中,遵从自己的内心和自然规律,从容地生长。

  《世说新语·排调》则又别出机杼:“于时人有饷桓公药草,中有远志,公取以问谢:‘此药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称?’谢未即答。时郝隆在坐,应声答曰:‘此甚易解。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谢甚有愧色。”郝参军以一草芥之出入与否,臧否人物,衡定品性之得失,难怪谢安石如此尴尬。虽则弦音别弹,地下与地上之轩轾立现。

  地下作物的质朴静笃是需要我们用心去聆听的。它们盘根错节、暗暗蓄势,只为给人类一个惊喜。即如山芋,霜令萧萧,万物凋零,它们憋足最后一口气,硬生生撑裂地表,露出粉红的薄皮,如一抹瑰丽的霞色,让整个暗淡的冬季为之一亮。

  三

  庭院里晾晒着一床被褥,让人尤觉冬阳金贵。被褥沐浴于暖阳之中,屏息,凝神,侧耳,仿佛能听得到棉絮细微的蓬松舒展,一如麦管开春时的拔节。母亲见我有些出神,笑笑说,棉花胎吃进阳光,顶大半成新呢。此言不虚。再僵硬板结的棉胎,经由阳光柔暖的摩挲,立即变得虚松软和,被子里满满都是阳光的味道。

  我们家庭院狭长,南屋新砌,增高拓宽后,院落愈见低仄。好在周遭并无高大建筑和乔木,光照尚能时时泽被这方小小天井。

  立冬之后,气候一日冷比一日,北风频吹,寒流时袭,田埂、坝头、村巷里行人已然稀少。年尾岁暮,生机寂寥,人亦显得暮气沉沉。节气的游移,给人们生理心理带来的变化如此明显,可见对于自然,我们须得满怀敬畏。

  母亲早先已经一遍遍拭擦干净晾衣绳,那是她晴天里的习惯劳作,她舍不得错过一缕阳光。即便盛夏,大家都在诅咒最毒辣的日头时,母亲也要说句公道话,不冷不热,五谷不结,抱怨啥呢。此刻,她的眼光又落在西墙角,那里也是一片明晃晃的煦阳。曾经摊晒过穰草的檐下,干净,整洁。

  曩年,母亲总要从大田里抱回穰草,晒得温软,一一给我们匀铺于木板床上,我们得以度过一个个地冻天寒、交冬数九。这种温暖,其实已远远超出了穰草本身,它来自母亲的舐犊之情,也发自我们心底。

  四

  冬至在即,这是一个让人从骨缝里透出寒气的时节。交冬数九,这个词从牙缝里渗出时,颤颤巍巍,抖抖索索。交冬尚可自持,数九则是寒彻。“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极言其寒。

  冬至三候:蚯蚓结;麋角解;水泉动。《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释为:六阴寒极之时,蚯蚓交相结而如绳也。蚯蚓阴曲阳伸,虽则冬至一阳生,然阴气犹盛,故仍蜷缩而眠。麋角趋后,故为阴,冬至日,麋感阴气渐退而解角。水者,天一之阳所生,阳生而动,故云。

  《大戴礼记·夏小正》:“日冬至,阳气至始动,诸向生皆蒙蒙符矣。”言万物应微阳而动,皆有信验。述尽物之初始未开形态。

  杜工部《小至》云:“刺绣五纹添弱线,吹葭六管动飞灰。”对此节气的描摹尤为精到。冬至后白昼渐长,女工比常日增一线之功。苇膜烧灰于律管内测示气候,第六管灰动,应冬至节。冬至前灰飞向下,冬至后则灰飞向上,因阳气舒展故。

  里谚有云:大冬大似年。此说渊源颇深。古之历法屡更,汉之前随朝代更迭而变。就正月而论,夏应现之农历正月;商应农历十二月;周应农历十一月;秦应农历十月。夏历的四季划分应农时,合农事,故汉宗夏历,沿袭两千余载。周之历法以十一月为岁首,大冬前一日乃除夕,大冬适逢大年初一。汉改历法,冬至即成“亚岁”。然民间沿袭已久的习俗未变,对冬至之尊崇日厚。

  大冬作为独立的节日始于汉,盛于唐宋,相沿至今。《后汉书》载:“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当斯时,商旅不行,百业俱歇,官民贺冬。

  印象里的冬至乃祭天祭祖之日。梓里有“早烧年,晚烧冬,七月半的亡人等不到小日中”之说。我们家一般都在中午祭拜。那日,母亲早早备下坨粉和一应菜蔬,将八仙桌挪至堂屋正中,点蜡焚香。蔬菜亦有讲究,短嘴青菜、红梗菠菜、青碧苜蓿皆可。大葱、生姜、青蒜、韭菜、芫荽是切不可上桌的,盖其为素五荤也,乃奠祭之大忌。先前是四盆菜、十碗饭,后来觉得麻烦,就改上一大碗饭,筷子依旧是十双,齐刷刷排列在饭碗周边。再后来,筷子便平放于桌面对应之位置,不再竖插于饭碗之上了。

  我在母亲的喃喃祷告声中,点燃锡箔。一缕缕青烟袅袅腾起,由饭桌而门楣而屋檐而树梢,终于消融于天际,复归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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