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手抚摩一块旧砖,一片老瓦,一扇旧窗,一段古墙,抚摩出的是时光的包浆,是缝隙里的旧时光阴旧时气息。用心倾听一座老宅,一口古井,一缸老茶,一方斑驳的铜镜,听到的是旧时人的几句浅唱几声低吟,以及那穿越时空的几声轻叹几句吆喝。
暗色调的底片收纳老旧的乡音、声响、芳香,低垂的眼帘,微含的笑意以及所有生动的瞬间。时光的齿轮咬合了一个个不同的片段。倚着这零零碎碎深深浅浅的片段,就此没入一段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的历史。这段历史一头连接着高山,一头连接着大海;一头连接着智慧与血汗,一头连接着休闲的下午茶;一头连接着中国,一头连接着世界。这中间,是一条穿山越岭的漫长茶路,也是一条漂洋过海的思乡之路。
福建。安溪。天光恰在这个时候轻轻推开南山之门,漫山遍野的绿与无边无际的香被天光浸泡着,一层薄薄的绿晕缓缓浮漾在村庄上空。犬吠声疏了,鸡鸣声稀了,鸟叫声薄了;孩童们的笑声密了,朗朗读书声稠了……打开车窗,暖暖的茶香带着初夏阳光的温度蹿进车内,迅速弥漫开来。它淡淡的,悠悠的,似花香,又不是花香,似果香,又不是果香。被这香包裹着的空气就此多了几分乡村的韵味,被这香氤氲着的村庄就此多了几分亲切和优雅。连天光都渗出茶的香气。
南山的诗行总有摇曳多姿的长短句。这些极具现代气息的楼房之间,间或散落着这一座那一座红砖黑瓦的闽南古大厝。它们是传统生活的注脚,做着或复杂或简单的注释。在所有房厝的最高处,托捧出一圈长长的土木石结构的古厝群——月寨,这是附近村落王姓人家所共有的精神祖寨。圆形闭合的寨头,开放式的寨尾,寨门内面街而立的两排古厝构成“月”字的外围,旧时为防土匪侵扰在寨头和寨尾各挖的一个大深坑画出了“月”字中间的两横。一个大大的“月”字勾画的不仅是寨的形状,更勾画出南山的历史纹理。几百年的时光倾注在月寨之上,浇铸出一顶桂冠,戴在南山人的头顶。
明正德二年(1507年),开闽王王审知后裔王毅庵率子由安溪芦田外洋迁入西坪南山上。彼时,南山上人烟稀少,除了外姓的三五户人家,再无其他。这样一个几乎算是荒蛮之地的山头,却生长着许多茶树。茶树的叶子为薄革质,或椭圆状披针形,或长椭圆形,叶脉明显,背面有毛,边缘有锯齿,制作成颗粒后,冲泡出来的茶水有一股奇特的香味,茶汤苦涩中带着甘甜。
五六百米的海拔,偏酸性的红黄土壤,雨量充沛,云雾多,空气湿度大,漫射光强,一棵棵茶树在此悠然而生。它们定然吸引了王毅庵的目光,才挽住了他和族人的脚步。他们选择向阳开阔的梅坂高处搭草寮而居,并将居住的这个无名区域称为“寮洋”(后改谐音“尧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伴着青山浮云,伴着茶树茶汤,勤劳的王氏族人很快便融入了与茶密切相关的生活方式,茶一点点渗入他们的血液中和精神世界里。
随着子嗣的繁衍,生活境况的好转,王氏族人的草寮这一间那一间地往外搭起,王氏的根须深深扎进南山大地。后来,草寮升级成了土坯房子,并以梅坂为圆心向外又分散建起一座座土坏房。靠着整个家族的勤劳耕作,靠着茶树的压条、育苗、繁殖,南山上茶树的种植面积不断扩大,产量不断增加,聪明的王氏族人开始思量把多余的茶叶卖出去换成白花花的银子。于是,三五个结对,七八个成群,他们走泉州,到厦门,往广东,一步步向外开辟。视野一旦打开,目光所向必是远方。
根据史料记载,17世纪中国茶叶开始风靡欧洲。一开始是绿茶,而后是红茶,再后来乌龙茶也成为欧洲人的下午茶。茶叶先是随着葡萄牙商船传到荷兰、英国、法国,又相继传到德国、瑞典、丹麦等国。又伴随着移民运动,被欧洲殖民者带入南北美洲和澳洲……进入19世纪后,中国茶叶出口继续增长,出口值甚至一度占到中国总出口值的80%以上。
历史终究让王氏族人做出了智慧的选择。正是借着这样一股风靡全球的茶叶之风,王氏族人挑着一担担安溪茶从南山往南走出去,跋山涉水,远赴重洋。他们依托泉州港、厦门港、广州港,将茶叶出口菲律宾、印尼、新加坡等南洋国家,再经南洋将安溪茶出口至更远的欧洲、非洲、美洲。他们下南洋,过台湾,往香港,将安溪茶带到世界各地,而后挑回一担担的金子、银子,挑回家族的富贵与荣耀。王家的显赫家产很快就被土匪盯上了,一次次的劫掠不仅让他们遭受巨大的财产损失,更让族人的心理遭受灾难性的创伤。在家的人不安宁,出门的人不放心。痛定思痛的王氏族人决定为后人建一座坚不可摧的屋城。他们就近选择了地势最高的笔架形“三冠山”,铲平山尖,建起一座座土石结构的房屋。他们将这些房屋的墙体相连集合成寨,并以其独特的寨形取名“月寨”。他们在寨头供关帝公,在寨尾供土地公,留一个石制寨门,在寨墙上开出一个个枪眼,分散而居的族人就此被拢进了这一神明与高墙共同筑起的固若金汤的保护圈。
没有了后顾之忧的月寨主人们开始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制作、销售茶叶上,他们一次次地向南,向南,走出去,走向更远的远方。据海关资料记载,光绪四年(1878年)福建茶叶出口达80多万担,约占全国茶叶出口总量的1/3。这其中,以月寨主人为代表的闽南茶商应该是这条海上茶路上一支不可或缺的主力军,而以安溪茶为代表的福建茶自然循着这条伟大的茶路丰富和改变着世界各地的生活。
我们已经无法考究建寨的具体时日,但历史注定无法绕过这“月”字的寥寥数笔。就这样,几百年的时光雕刻下寨门,雕刻下寨墙,雕刻下一扇扇残缺的窗棂和窗棂里的日子,而后,冲洗出一个永不磨灭的名字——月寨。它是王氏族人的精神坐标,是南山人奋斗与前进的北斗。站在月寨门口,俯瞰山下村落,无论是铁观音还是本山、黄金桂,乌龙茶是南山几百年不变的韵脚,随时读起都铿锵有力。密布的房屋,交错的田垄,弯弯曲曲的一条祖厝路犹如南山的脐带,指引着王氏族人对月寨对梅坂祖宇的一次次灵魂朝拜。
磐乐楼上,木质的楼板终于等来久违的叩访,那“硿硿硿”“嘭嘭嘭”的声响交错着在相互连通的廊道里回荡。老旧的手工制茶工具和空空的茶缸静静地立在窗旁,俨然在眺望和等待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恋,他,或者是她。阳光穿透楼房的天井,照在木质屋檐上的苔藓上,泛出一层浅浅淡淡的墨绿之光,又穿过镂空的窗花,在灰暗的楼板上雕刻出一朵朵阳光的花。无声的历史总是以如此寻常的方式在各个角落发出各种声响,记录自己的过往。
南山之上有月寨,月寨之上是乡愁里的茶香,是开拓者的脚步,以及脚步丈量过的地域与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