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阳探秘

　　位于浙西南丽水崇山峻岭、瓯江上游的松阳县古村落，其保存完好的明清乡土文化“非物质”遗存，被学界惊呼为活态的“古典中国”。它像一块刚被发现的璞玉，散发出岩层深处的气息。

　　曾经有幸来过松阳的艺术家，不惜以最美的文字和书法绘画，赞誉松阳前世的功德：山坳里隐藏的上百个明清时代古村落，层层错落的农舍犹如阶梯式延展的金色小布达拉宫，呈现出千年前的质朴安详风貌；村村皆有奇巧格局和隐秘来历，以风水布局的古村落，在雾气迷茫的高山之巅瓯江上游，形成一座座“中国最美村庄”群落，《中国地理杂志》誉其为“最后的江南秘境”。如今全县已有71个古村被列入了“中国传统村落名录”；松阳境内森林覆盖率达78%的松树香樟红豆杉枫香树竹林苍郁繁茂，小青瓦黄泥夯土墙的老村被参天大树层层环抱；松古盆地的茶园四季翠绿，春来漫山杜鹃红遍，秋至金色稻浪起伏，红豆火柿披挂……西屏老镇的深巷戏楼传出铿锵的松阳高腔、黄家大院百寿厅独具匠心的木雕工艺、闽派客家的传统民居寺庙宗祠古桥驿道，上千份保存完好族谱契约账本家书……还有松阳史上声名显赫的数位宗师、英才留下的著述与诗句。

　　好一个“养在深山人未识”的千年松阳，如今，它正被人们惊喜解读。

　　夜宿四都乡“云端觅境”，木质平台上望得见山下古城隐约闪烁的灯火，头顶夜空的繁星低垂伸手可及，睡鸟呢喃秋虫絮语，思绪纷扰萦绕。自东汉建制延绵至今1800年的松阳县，经久不衰的农耕烟火气息及诗书传家的良好风俗，在历年的战乱动荡中得以幸存。松阳浑朴古雅的前世，已在后世的代代传承中得以记载。那么，松阳的今生何在？我所面对的今日松阳，它健旺蓬勃而又恬淡安逸谦虚的今生，定然有一把更为精准的解读密钥。

　　松阳九月，连续多日晴阳高悬，从平原到山地皆无云无雾无遮无拦，犹如羞涩的女郎扯去了隔世的面纱，露出阳光灿烂的笑容，让我们把松阳看得更为清楚透彻：

　　古镇——西屏镇最繁华热闹的老街，总长度2000米，是浙江省目前保存最为完整的明清商业街区，也是松阳历朝历代十里八乡农商的交易场地。街巷格局自然舒展，骨架形似“美”字，故有人称之为“美人街”。泥木建构的二层作坊式建筑，如今整体风均貌与“从前”惊人一致：理发店杂货铺弹棉花铺草药铺钉秤铺米店邮局布店鞋店茶叶店照相馆面馆饭馆小吃店……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不是“仿古”的街，而是一条条货真价实的老街：旧日斑驳的门板、旧时坚固的木头桌凳，笃悠悠敞开门店迎客，家常的炉火上手工烘制的月饼热气腾腾满街飘香，“煨盐鸡”“XXX面”“沙擂”等松阳特色食物，据说都是“小时候的味道”。丈宽有余的石板路面，厚重而沉稳，踩下去似有历史的回声从脚底下传来。长街在古时两边镶嵌卵石，中间由一条条尺宽的条石竖拼而成。上世纪80年代，这条古街的石条路改铺成水泥路，古镇风情因此被严重损坏。政府主持修缮老街，水泥路被复原为旧日的街巷格局，只将昔日竖排的细条石换成了横排的青石板，青石板都是旧的，来自各地拆除废弃的老街老桥，松阳人不嫌重，一块块如数搬来，拼出了这条以旧换旧宽敞平坦的新老街，看上去天衣无缝浑然一体。两年前，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发起了“拯救老屋行动”，松阳县在全国率先推行。街两边陈旧松垮的百年老屋店肆，到了“抢救”的年龄，不再大拆大建，只把锈蚀蛀空的房梁按原样更换，门窗亦修旧如旧。本着“有人住在里面房子才能活”的原则，尽可能保留了原住户前店后宅的结构。修缮过程中，又植入了针灸、装裱、麻粢黄米果等传统业态。若是房主确需对老屋大动干戈进行改建，图纸必须由有关责任部门严格把关，屋檐窗扇的款式、外观的油漆颜色都有讲究，须改得和老街的房屋风格协调一致才好。本地和邻县的古建师傅和老工匠有了用武之地，几年下来，如此一梁一椽一柱一门地渐进替换，水电管网全线改造，老街的“里子”变得妥帖安全，“面子”仍如从前那般朴素和谐。如此不求虚假繁荣的“里子工程”所费的耐心气力和工夫，或可造一条崭新的长街？松阳人一丝不苟采用这种舍易求难费时费工的修补性抢救，只为让老街成为一条名副其实、活着的“美人街”。居然见到两家打铁铺，“原生态”的铁锤铁夹手风箱老虎灶一应俱全，就连刚刚加工好的铁制农具都还带着炉火的温度。松阳史上一直是浙西南粮仓，改革开放后，农业个体经济勃兴，传统农具需求量激增；2000年前后，正是松阳松香行业发展的繁荣时期，松阳人外出采松脂的大量刀具，多在县城这条老街的打铁铺打造。那是令人无限怀念的打铁业黄金时光。有人说，古镇之美，美在“胚子”里，老镇不是用来欣赏、而是用来“使用”的。

　　古村——近年来，有关村庄的诉说，大多与凋敝、衰退、破败相关，是令人心痛的离乡与远别。一直以来，我对于那些“新农村建设”亦有云雾般的疑问：城镇化建设中的“破坏性建设”和“建设性破坏”都比岁月的损耗具有更大的破坏性。如若农民都进楼房居住，随之而来的传统农耕生活方式的改变与解体，是否将意味着地球某些文明形态的衰减或消失？

　　然而，松阳不。松阳需要重新激活自己的身份证，证明自己是“这一个”而非“那一个”。松阳人说，古村落是历史留给松阳的财富，不能任其退化消亡。松阳自有松阳的优势，好山水好空气，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方式，是后工业时代的稀缺品。如果对村庄进行保护性的“活化利用”，发展乡村旅游，吸引更多城市人来山村的“天然氧吧”度假休闲，不仅空置的农舍可得以利用，为村民带来经济收入，更重要的是，传统农耕文明样态或有可能得以存续。

　　松阳的山上山下，渐渐出现了外来者的身影。古村落中有了农家乐，餐桌上农家自产的新鲜土菜大受游客欢迎。有了餐饮还需住宿，农舍简陋的生活条件急需改造。那些具有理想情怀的年轻创客，设计师摄影师工程师投资人，修路改电引水排污宽带入户，只短短几年时间，“过云山居”“云上平田”“酉田花开”“云端觅境”“松泰大院”，一家家散落于各村各寨的“民宿”已成气候。那些城里来的年轻人，把村里空置已久行将坍塌的破旧老屋租过来，依照村里农舍同色的黄泥墙黛瓦屋顶，依山傍势重新设计改建，夯土墙被保留，木结构仍是本色，外观看上去依旧是老房子的样式。门前用砂石铺就的景观阳台摆满花木，花丛里白日看云雾、听鸟鸣，夜里眺月色、观星星。弃置的昔日牛棚改成了时尚的咖啡馆，漏风的柴屋改成了敞亮的餐厅。屋后一节节竹筒引下清清山泉水，饮用与怡情一带两便。家家民宿的装修风格各有不同，就连室内陈设的小细节也不含糊，门窗桌凳吧台灯罩挂钩垃圾筒一直到牙刷梳子，大多是用竹木定制的环保用品。民宿的外观一眼看去“五千年”，一步走进里面“五星级”。平田村三面环山，整个村庄形似凤凰。“云上平田”的老板是回归松阳的“乡贤”江斌龙，几年前他一口气租用了平田村28幢老屋，政府帮他邀请了清华、哈佛等四所大学的专家指导规划设计改造。然而，在不破坏旧农舍群的情况下进行改建，施工难度还是超出了预想。屋顶椽子墙壁窗户，这里那里，动一动都有讲究。浙西南不缺能工巧匠和吃苦耐劳的乡民，但将图纸变成实体，需要多方合作的共建精神。一面墙一根柱一个屋顶，讨论，争吵，拆掉，再建。施工团队、乡干部、业主、乡民之间不断磨合沟通，设计师与工匠渐渐达成了默契。村民渐渐懂得，祖祖辈辈生活的老村，那些池塘水井晒谷场米舂，都是家传的宝贝，村民们开始有了古村落自我保护意识。终有一日，平田村石阶起伏的村巷里，建成了一大片多功能综合民宿，“爷爷家青年旅社”、四合院餐厅、茶吧咖啡吧会议室、小型农耕博物馆齐聚。“艺术家工作室”引进了扎染文创手工项目，研发茶染产品，赋予松阳的茶叶有更多文化价值，还让村民参与其中、请游客亲手体验扎染工艺。松阳民宿是物质与非物质的双重表达，那一座座恢复了青春活力的年轻老房子！松阳证明了自己“是谁”。

　　松阳的传统古镇古村，在灼热的阳光下苏醒复活。拯救古村落行动，具有了前世的根茎与今生花果的必然关联。松阳本土作家鲁晓敏等一批中青年干部，血液里流淌着故乡的文化基因，他们是松阳历史文化的传播者，也是复兴之路最忠实的记录者和书写者。

　　松阳的秘诀还有什么？

　　创客——叶大宝是“云上平田”民宿的经营者之一，漂亮姑娘一身红裙黑发飘逸，2014年放弃了杭州的工作回到平田，已在山里待了3年。她从不会看图纸到学会看图纸并做软装设计，从被蚊虫叮咬到双脚发肿到现在不怕山里的任何虫子；从一个“傻白甜”的女孩成为一个“被太阳晒到入骨”的“黑村姑”，可谓成功“逆袭”。她的回答令我欣慰：2016年我们成立了农产品公司，鼓励村民建合作社，开垦荒废了十几年的大荒田，种植四都优质萝卜，让村民在家门口就可以就业。我们还成立了“云上平田青年之家”，吸引更多青年人加入我们的团队。我刚来的时候，村里老人脸上写满了忧郁，如今满脸笑容，你就可知道村庄的变化了。这几年古村正在慢慢恢复元气，村民对我们特别亲，常常送来萝卜玉米鸡蛋什么的。我常问自己，青春是什么？在“云上平田”，我才觉得自己真正长大成人，青春不是用来挥霍而是用来奋斗的……

　　还曾遇见好几位大宝这样的青年创业者。其中“云端秘境”的老白，又一位从城市走向乡村的“逆袭者”，他是杭州人，每周一必乘坐高铁到丽水转赴松阳山里“上班”，周五回杭州陪伴家中年幼的孩子，一年的时间，一半给杭州，一半给了松阳。老白淡淡说，在松阳可以做很多事情。

　　在石仓看过新落成的“契约博物馆”，记住了建筑师徐甜甜的名字。契约馆造型扁平方正，有如一层层多年珍藏的厚重契约，墙体的褐色石材与周边的黄泥山地十分融洽，馆内有一道雨帘自屋顶倾泻而下，水珠四溅细雨潺潺，是江南民宅天井的意象。徐甜甜毕业于清华，后入哈佛城市设计学院深造，归国后已成功设计过多处个性化的建筑，在国内外多次获奖。她为“云上平田”设计的农耕博物馆，将村口几栋破损严重的夯土村舍，改造成为新的村民中心，在原有坡屋顶上开了天窗，顶光增加了屋内亮与暗的层次感，改善了夯土房阴暗的光环境，又避免了过多开窗对房屋立面观感的破坏。她设计的大木山骑行茶园的竹林剧场，巧用江南竹林搭台借景。独立茶室的外观取自农舍造型，内墙使用朴素无华的清水混凝土。圆型景窗外是湖水和茶园，光线通过圆洞形成慢慢交汇的光圈投影。徐甜甜的作品善用天光，自然光的光影明暗在变化之中，空间张弛有度。还有位于兴村的“红糖工坊”，红糖工坊包括休闲体验区、甘蔗堆放区和传统红糖加工区，选用了轻钢和红砖这两种当地最常见的建材。加工区中有六个灶台和三十六口锅。环绕这三个区块的线性走廊，是红糖生产的环形看台和参观线，游客能清楚看见松阳历史上用传统方法熬制红糖的过程，柴草燃烧正旺，“掌勺”的老师傅把黏稠的糖浆拉成一道“布匹”……我见到徐甜甜那一日，她正陪着德国专家前来松阳参观考察“红糖工坊”，这座立身于偏僻乡村，以现代建筑语言呈现传统家庭手工业工艺的作品，已经引起了国际建筑业的关注和好评。松阳给了徐甜甜舒展长袖的大舞台，也许哪天她会设计一座丁丁当当作响的打铁铺？那些古老的驿站危桥，也在等待更多有才华的建筑师到来。

　　说不尽松阳的今生。一个负责任的政府，使它具有了巨大的虹吸效应。松阳的新乡贤、生态移民、产业移民、从城市回归故里的村民，为松阳带来了新的生命力和浓郁的现代气息。乡村旅游来料加工电子商务互联网+……在松阳充满了沧桑感的古旧中，有多少新的因素在生长呢？

　　松阳今生的繁盛和魅力，密钥在于“修复”。修复古村落修复文化修复人心，在修补中“寻找与替换”。修复松阳，是历史使命的导向而非“任务”导向，那是一场永远不会落幕的发现之旅。

　　回望松阳县城边上那座秀美的“独山”，真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