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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7年10月11日 星期三

话说大冶墈(kàn)头

□ 刘 放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7年10月11日   第 11 版)

  湖北大冶人中凡能单独行动者,大约没有不知道大冶墈头的。

  但这两个字怎么读,在我看来,比较纠结。估计十之八九的人会脱口而出:抗头!电脑上敲键打字,跳出的首选,却是“炕头”这两个字,显然不对,“老婆孩子热炕头”,东北人的语汇。顺着音调整,会有“糠头”“扛头”等等,更是风马牛不相及。

  现在大冶的方志,还有路牌等,都标明的是:墈头。这两个字没有问题,从字典上查,知道这是个方言词,是高的堤岸,比较契合。大冶墈头是当年大冶县城最繁华、最具风情和人气的商业区,但它背靠湖水的一面,有很高的落差,陡峭,原先是一大排石级台阶伸到水里,有重庆江边码头的味道。当然,格局要小很多。墈头地名,大约由此而来吧。

  到墈头,从街口进去,小坡,渐陡;左拐弯,更陡点,走几步,就开始下坡,长长的缓坡。这一段,就叫墈头。别看路不平,也不宽,但两边都开满了店面,店面门口两旁的地上,再摆满了地摊。箍桶的,打铁的,卖陶罐的,卖油纸伞的,卖红糖白糖的,卖黄表纸和香烛的……更多的,则是卖蔬菜和鱼虾的,使得街面总是湿漉漉的,也鲜活无比。买菜者有叶家坝的,有陈大模的,还有隔着寡妇堤的黄家献和熊家边的。卖鱼者所卖的鱼,那时没有养殖,都是从旁边湖中捕获,鲢鱼鲫鱼鳑鲏翘嘴白,应有尽有。消费的顾客,除了街上的居民,更多的还是从大箕铺、栖儒桥、马叫等地来的乡下人。他们到一次墈头,那时完全步行,并不容易。不知别人此行怎么称法,我们马叫那一带的人,称这个为“上街下县”。

  我的上街下县的最初记忆,是随祖母获得。祖孙俩从马叫顺坡而下,走过长长的8里路,穿过木头搭建的“大桥”“小桥”,右拐弯,就靠近了墈头的街口。我坐在祖母的肩上,双手抱着她的头。她一手拎着竹制小提箩,一手呵护着我的腿,蹲下身,从街旁买点小鱼小虾,回家烤熟,晒干,然后细水长流汇进我的胃囊。从奶奶的头上看出去,这里人多,就是我当时词典中的人山人海。所以,许多年后,我仍然记得这墈头的繁华景观,心中将其与北京的王府井、南京的夫子庙、上海的豫园和苏州的观前街相提并论,它们都是一地商业文化的聚集地,发源地。

  但墈头字音怎么读?这是个问题。“墈头”两个字的读音是“看头”,显然与我们的读音大异。理性的判断,会把责任归咎为方言一方承担,读出了错音。我们乡下看到的坡地上,上一块田与下一块田的之间的落差,上一块地与下一块地之间的间隔,就是这个墈,可我们叫成“田抗”“地抗”。我们读书的暑假时也干农活,拿草锄铲除这墈上的杂草,叫“狠田抗”。现在知道,我们几十年甚至更早的叫法,都是错的。首先,是前人叫错了,接下来,后人跟着错。轮到我们,读书时老师也没有教我们正确的读音,而且老师他们也这么叫,也是错的,就这么口口相传,一代代错下来。

  不过且慢。血液中的记忆,有时很固执,死不认错。不是不认错,而是认为没有错。我不相信人们知道了这个地名的标准读音后,会迅速更改过来。十之八九的人还是会称“抗头”。估计有人听了正确的读音,会大为不屑:莫扯八经,好好的抗头要读成“看头”?吃多了吧,还是抗头好,“看头”看上去就是莫得么裸看头!

  这又让我想起奶奶带我走墈头时,她给我说过与地名有关的一个故事。说是从前有个民间英雄,体恤民情,为民伸张,被官府杀害,并要将其头颅悬挂示众。这里的市民冒死抗拒,将英雄的头颅藏起来,厚葬。就此留下“抗头”地名。后来,我又听到过几次别人所讲的版本故事,也与奶奶的故事大同小异。其实,这里还有一个字:囥,这个方言字,就有藏的意思。但毫无感情色彩,被人们藏而不用。我从奶奶和别人所说的故事里,读出大冶人感情中的藏,就有“抗”中的反抗、抵御、不从等等含义。我对大冶墈头也就早早地,根深蒂固地,有了情义、抗拒、藏美、储财等等的认知和印象。

  我有个表弟,小我一岁,在殷祖镇下面的罗文进村。幼时家贫,他得到一个梨,品种叫麻梨黄,耐放,自己舍不得吃,放到稻谷箩中“抗着”,一抗几个月,留给我。他那时还是一个鼻涕都擦不净的孩子。他比让梨的孔融更孔融。一个抗着的梨,让我酸甜了半个多世纪。

  我离别大冶外出奔波多年,也算是走南闯北,多少开了点眼界。我在苏州呆了28年,对苏州园林比较感兴趣,进去看得多,小文小书也写过一些。从园林的大门,不觉联想到了故乡的这个老牌商业中心。苏州的拙政园和留园,中国四大名园它们分别独占其一,最早一批入选世遗,园内的美学含量、文化积淀不在话下,而大门的建构,倒是与我们的墈头英雄所见略同,都不约而同要“抗”。大门不大,初进去也逼仄,过了轿厅等过道,才会渐渐曲径通幽,豁然开朗。他们都说这是不愿露富,才美不外显。就像河浜里的鱼,水面上频频露头的都是小鱼,大角色,都沉在水底。整个江浙,还有上海,不知什么原因,他们的方言里都不说“藏”这个音。我有意试试他们,让他们用方言读这个音,那嘴型舌尖,立刻会变得生硬发僵。要么用普通话发这个音,要么用方言读“抗牢”。如同抗拒、抗租。抗了不说,还要牢靠,掌心捏出了汗,也让其在掌心的汗中拒不出手。

  难怪放牛娃出身的朱元璋,听信高人建议“深挖洞、广积粮、缓称王”后,最后真的建立了大明王朝。稍加辨析,就会发现这九个字中,有“抗牢”的大智慧。

  这些年,我在江南的一些古镇中采访,如浙江的南浔和西塘,苏州的周庄、同里、甪(lù)直等,看到一些大户人家都是高墙深宅,但门口却毫不张扬,据他们说,是要抗牢家中财富,别太显赫了,让太湖中的胡匪找上门来。最典型的是周庄那个沈万三,他是明初富可敌国的富商,他家沈厅里的木板楼上都可走马,可以想象其家里的庞大富有,但大门口与旁家区别不大。我不觉微笑了。我心里说,这些江南古镇,处处都有我老家的墈头啊。

  但墈头的字音,我有意读错了。音错而义不错。

  故乡大冶墈头已然没落,经济文化中心这一名头早就离它而去,不过墈头依然可以毫无愧色,它依然是现在大冶市商业大潮的井冈山。从当时的北门突围而出,地域扩大了N倍,垂直高度也提升了N倍。我就常常想,大冶墈头这只千年老龟,也许会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从它深藏的颈脖中探出头来,到青龙山塔的湖中咪几口水,回头观望一片灿烂灯海,悄悄地嘿嘿几声。

  不管它笑了没有,反正写此小文的我,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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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郑 娜 邮箱:huawenzuopin@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