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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7年08月12日 星期六

到那帕去

□ 周洁茹(香港)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7年08月12日   第 11 版)

  我们拿着一张地图出了门。两个小时以后,我们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我们看到那帕的旅游火车,我们停了车,踩着铁轨和碎石走向火车的尾部。那里站着一个很像圣诞老人的列车员。他说火车围着那帕转一圈,车厢里会有食物和美妙的葡萄酒。他亲切地望着我们。我们看着前方,观光客正在慢慢地上火车,我们看了一会儿就原地返回了,我们要跟在火车的后面,去那帕。

  可是不一会儿,我们就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我们互相指责,大山拿着那张地图,脸都白了。

  我们继续游荡,直到我们看到了很多餐馆。我们走进了一间最冷清的餐馆,从外面看,他们的餐桌上放着玫瑰,昏黄的烛光,还有雪白的餐布,亮闪闪的刀叉,他们的服务生系着白围裙,一尘不染的白围裙。

  大山说就冲这气氛,他也不能点面条和披萨,他得点个好的,于是他要了一份二十块钱的牛肉。主菜的前隙是面包和橄榄油,面包很快就被吃光了,服务生殷勤地端上第二筐面包。菜来了,四片牛肉,薄得透明,摆得像一朵花的形状,中间堆了一小堆叶子,叶子上面摆着一片两片三片起司。大山用叉子捣了捣那堆叶子,叶子里面还是叶子,他并没有从叶子里面再挖出一块牛肉来,他只能叉起一片牛肉,开始吃。他的脸顿时变得很奇怪,因为牛肉是生的,他咀嚼着那片生牛肉,努力压抑着把它吐出来的欲望。女士们的菜也来了,一盘点缀着虾的生菜,另一盘是菠菜,菠菜上面堆着一小堆洋葱泥。我朝远处望去,邻桌的老太太正从她的那盘通心粉里挑出一块鸡来,小水终于也从她的菠菜里面挑出来了四块鸡肉。我开始计算我的菜,十九块七毛五,八片生菜,四只生虾,不包括小费和税。对面的大山吃了小水的鸡和洋葱,他们几乎没碰那些叶子。没有人吃饱。第二筐面包也吃光了,服务生并没有端上第三筐。我们等了一会儿,大山招手,要求再来点面包。第三筐面包不情愿地来了,系着白围裙的侍者们在远处看我们。

  我们开始无所事事,于是轮流参观了一下餐馆的洗手间。小水说那是一个暗香浮动的房间,大山沉默,大山一向都不大会使用形容词。我在所有的人都回到座位以后飞奔那个房间。檀香的气味,不间断的印度音乐和不知从哪里映射出来的灯光,墙上有一幅画,画着一张嘴,鲜红的女人的嘴,只有那个嘴,再也没有其他的了,画的下面是看不出真假的古董桌椅,桌上放着新鲜的马蹄莲,放马蹄莲的像一个明朝的笔筒。抽水马桶在角落里,它看起来非常地不合时宜。奇怪的事情,一个正经的法国餐馆,修了一个不太正经的洗手间。

  我们离开了餐馆,心情复杂地在四处走了走。我们找不到《云中漫步》里的葡萄庄园,有薄雾和大房子的葡萄庄园,我也不记得《云中漫步》的剧情了,我在看那部电影的中途睡过去了。我只想得起来云雾和葡萄,薄如蝉翼的透明翅膀,一切都是金色的。

  我们去了最冷清的葡萄酒制造坊,很小的坊,也许还不在地图中。我们看了看橡木桶中正在发酵的酒,看不出好坏来。我们也去了最热闹的坊,它看起来像一个古堡,很多葡萄酒房子都像古堡。我们看到很多喝醉了的人,笑着哭着唱着或者沉默着,他们坐在楼梯上,或者躺在门廊下面的野餐布上,因为外面下起雨来了,没有草地可躺。所有的地方都一样,付十块钱就可以用不同的葡萄酒把自己灌醉,做一个真正的酒鬼,握着酒瓶腼着肚子,走来走去。

  我们不喝酒,也不需要懂酒。我们是又穷又忙的学生,我们不要摇晃玻璃杯,卖弄自己的酒知识,那是以后上班每天都厌倦到死的酒会中要做的事情。我们也不要潮红的脸,浓郁的酒气,那是谈第一场恋爱时才做的事情。于是我们的那帕葡萄园之行,变得一点乐趣都没有。除了小水,小水说既然来了,总要带点纪念品回去吧,于是她给自己买了一瓶白葡萄酒。

  雨大起来了,我看到很多奇怪的老房子,爬满了青苔的大树,嫩绿的草,枝叉间的新芽,小野花的花蕾,流动的水,山中的云雾和葡萄架,还有丝丝的雨,像极了家乡的雨季。

  我在想,也许很多很多年以后,他们都在这里安家落户了,富了,有房有船了,我再回来旧地重游,大家还会记得那三筐面包吧。

  

  ▷▶另外的话:关于那帕

  说起来,这像是传说中才有的故事。作家杰克·伦敦在写作《马丁伊登》的时候就已经猜测到了自己的结局。过了七年,他却没有投海而死,他给自己注射了太多可以镇痛的吗啡,如果那些病痛不是那么折磨他的话,他兴许也是会投海的。他已经没有耐心了。

  如果我年轻时候患过的疾病一一重来,如果我已经没有了写作的能力,我确实厌倦极了我的那些粗制滥造的小说,我看都不要看它们一眼。我突然发现我的爱情不过只是一场玩笑。我梦境中的房子,我们的大房子,它耗尽了我所有的钱,可是大火烧毁了它,我都没有在那里面住过一天,如果这一切都发生了,我也会选择用吗啡结束生命,镇痛也镇静的吗啡,它可以令我永远不再痛了。

  杰克·伦敦在1916年11月21日自杀,他被埋在他那幢被大火烧毁了的房子旁边。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非常爱那幢房子的。

  如果你也是一个已经丧失了写作能力的小说家,你整日无所事事,像挥霍金钱那样挥霍着自己的青春和爱情。有一天,你被朋友邀去那帕的葡萄园饮一杯酒,兴许你会心血来潮,多翻一个山头,去那个隐密的废墟,看一看杰克·伦敦最后的梦想。那或许会成为你重新开始写作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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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郑 娜 邮箱:huawenzuopin@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