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的少数民族,很多跟漫长的行走有关系。
纳西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一支。他们从遥远的中国西北部一路南下,携带着高原稀薄的空气,青草的清香和微咸的湖风,疲惫的马匹驮着他们作为游牧民族的所有家什,帐篷、皮袍、鞍鞯、熏黑的铜锅,或许还有镶嵌着银片的酥油桶。男人走在前面,女人和孩子走在后面,大部分人面无表情,沉默,冷静,安心于行走的命运。
向南,向南,再向南。
直到他们的眼前,出现富于变化的立体山形,出现陌生的植物,潺湲的小溪以及分布并不均匀的土地。
所以,在我这里,说到纳西,最先跳出来的词汇就是“沉重的脚步”。作为修饰语,“沉重”将承担所有的疑问:是什么原因让这个族群踏上迁徙之程,是什么让他们可以忍受背井离乡、风餐露宿,忍受欺凌、战争、掠夺,以及,一切在漫长的行走中必然会出现的分化、融合、消解。当然,我知道这不是在一天内完成的,它经历了漫长的时光,漫长到让你的想象和认知都难以触及。
所有改变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答案却只有一个。而且,这个答案要关乎到人的精神向度。对于纳西族而言,就是纳西先民创建并遗留下来的东巴文化,我们称之为“东巴之魂”。或许“创建”和“遗留”都是错误的词汇,但我没法找到其他的替代,就是这样——沉重的“东巴之魂”。
首先,它有具体的重量。
这种文化以图形文字的形式记载在羊皮经卷上,每一页都是厚实的,翻开它的时候,你会感受到一种来自动物机体的重量。后来,纸张取代了羊皮成为经文的载体,但这种被称为“东巴纸”的东西依然不轻巧,没有纸的质地,粗粝,凹凸,它只是另外一种“沉重”的替代品。
其次,这种文化以考究而庄重的艺术形式,探究生命的起源和灵魂的归宿。这个问题是被贯穿在一条迁徙的路线上的。如今,更多的纳西学研究者、人类学家相信,这条魂归路的尽头在青藏高原临近中印边境的冈底斯山脉,在东巴典籍里,这座山被称为居纳什罗。
今天,那些面临消失危机的文化正得到格外的保护,东巴文化作为中国较早列入联合国名录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保护和传承。
一些国际东巴文研究机构的建立以及高端论坛的举办,赋予了东巴文化新的活力,让它彰显出人类文化遗产特有的价值。这将会极大地告慰上世纪40年代西方探险家洛克的英灵——是他在偶然的机会发现了东巴文字,并把它推荐到西方。
由云南人民出版社斥巨资出版,老一辈纳西族学者们倾注毕生心血完成的《纳西东巴古籍译注全集》使得文化的无限延续成为可能。它们依然具备“沉重”的特质,每一本都有着《辞海》一般的厚度,在东巴文化博物馆里,它们被陈列成一面巨大无比的墙,100卷厚实的书在玻璃壁罩下放射出意味深长的光,仿佛来自于未知的远古,来自于无尽的苍茫。此时此刻,冷峻的审视就是它们与生俱来的使命。
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些判断变得艰难。今天的纳西人,是否还把我们称之为“东巴之魂”的精神命脉埋藏在内心深处?是否还依循着古老的训诫构建对自然的理解,对生命的理解,对爱的理解,以及最本质最朴素的对自己肉身的理解?
是的,这已经成为无解的命题。即便是我,也无法说自己有了明确的答案。
我只能说我能感知那穿过岁月长河的东巴之魂,诚如我能感知到纳西先民沉重的步伐,穿过广漠的荒原、无垠的草甸,翻过连绵的雪山,越过危机四伏的沼泽,来到我的面前,悄无声息地与我进行一场秘不可宣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