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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7年05月06日 星期六

脸膛

弋 舟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7年05月06日   第 11 版)

  见到时,老吴当真是在“撸起袖子加油干”。江南冬日,正有细雨落下。眼前的这条汉子踩着雨靴忙活,抬头跟我对脸,令我想起“脸膛”这个词。没错,老吴的脸不是“脸庞”,也不是“脸盘”,我只能用“脸膛”称之,硬朗,雄健,胸膛一般地与担当相关联。

  沈从文自传中有句子:“表哥是一个紫色脸膛的人,一个守碉堡的战兵。”杨朔 《潼关之夜》写到:“他的年青而健康的脸膛曾经给我留下一点新鲜的记忆。” 郭小川更有诗句:“红人红心红脸膛,红天红地红包钢。”可不,你没法把这些“脸膛”换成“脸庞”或者“脸盘”。

  老吴的这张脸膛跟“撸起袖子加油干”真的是匹配。黑,许是淋了雨,黑出了油脂的亮光;硬,额头让人想到“顶牛”这个意思,两颊像是时刻咬着腮帮子。这脸膛有宣传画的效果,宛如被强调和概括了一般,高度凝练,高度典型化。

  安顿人陪我在花棚里喝茶,老吴仰着他的脸膛扭身忙活去了。他在指责安装园区电路的施工者,大概意思是认为“布线不美观”,“尽管不影响质量,但接头不美就不能算达标”。我在身后打量这人,撸起袖子的外套和挽起裤管的西裤,质地都不错,被他这么撸起和挽起,倒是很实用,但跟“美观”没什么关系——即便不撸不挽,似乎也搭配得不甚协调。主要是和他的那张脸膛不协调,你没法想象一身阿玛尼配上一张“大干快上的”的脸膛。

  再对脸,已经是在饭桌上。饭桌支在门房里,老吴的几个弟子围桌共餐。其中一个负责盛饭,递到我手里,却遭到了批评。老吴严肃地指出:怎么能给客人盛进锅巴呢?盛饭时,怎么能先不把饭团压松散呢?几位年轻人是老吴的员工,他却师父似的言传身教,从盛饭这样的细节上教导着自己的员工。于是,员工就成为了弟子。老吴健谈,说得兴起,回身摸出瓶红酒。这酒似乎有些来路,一位女弟子遵命倒酒,老吴隔空比划,“结束的时候要转一下手腕”,同时双手配合着演示那“转一下手腕”的微妙拿捏。于是便传授起了红酒的礼仪。

  如此做派,对应着那样的一张脸膛,我竟没有觉出违和。一切似乎天经地义,“锅巴”与“红酒”共享的礼仪,朴素的东方道理与讲究的西方规矩,一并挤在逼仄的门房里,混合成了极具说服力的气场。

  前一天,有人已经对我聊起过老吴的经历,现在,炖菜佐着红酒,我开始印证这个人的传奇。

  当年,他去温州修表,继而学了修车,一番打拼,却两手空空回了家乡。这里面的变故不去说,只说,变故之后,跟他一同返乡的,就是今天的温州妻子。家乡号称陶都,妻子发现做壶的利润惊人,便转了行。老吴还修着他的车。黑脸汉子惊人的心灵手巧,他修车的本事建立在拆车上,拆透了,也就把车琢磨透了。完全是土把式,但自有一套赢人的手艺。直到今天,自家的车有了毛病,他都是自己动手拾掇,配件都能上车床自己加工;他个矮,几十万元的哈雷摩托跨上去,脚挨不着油门,于是自己动手,硬是降低了车身的高度。妻子做壶,他没事儿会瞅一眼,瞅着瞅着就在旁边指点:这个壶盖有问题,这个壶嘴不流畅。说得多了,干脆自己上手,一上手,居然就有点儿模样。别人做壶老老实实,一切按既有的规矩来,他“不老实”,从资料上了解到明清时福建某地有使用紫砂壶的习俗,带着现金就奔了过去,干嘛?收老壶,回来琢磨款式,琢磨工艺。于是不修车了,摇身一变,就成了新生计里的行家里手。他做事执拗,甚至有点儿偏执型人格,赚钱当然是目的,但他看上去常常是把手里的活做到极致当成了目的。手工做壶,他能十几个小时不挪窝,较的是艺术家一样的劲儿。妻子心疼了,给小院里搬进几盆绿植,为的是能让他起来走两步,眼里有点儿绿色,也是个调剂。几盆绿植开了花,那香气竟让他觉得莫名对路,注意力从壶上就挪开了。背着手去了花卉市场,想再弄几盆回来,指着眼熟的几盆询价,人家老板挥手赶他走:这不是你养的,看看别的吧。黑脸膛的汉子太自尊,一气之下,把看中的全买了。那真是个天价。由是,他也第一次知道了一种植物的名字——兰花。

  炖菜、红酒,在老吴的方式里,我听不到他对往事的自白,但置身在他的地盘,看着他指点弟子们做人、品酒,我内心某些先入为主的观念却在被矫正。不,这个人不是一个“传奇”,他生命的每一步,都走得结结实实,每一步,都踩在我们这个时代的点子上。“我是一个农民”,这几乎就是他的口头禅,说一段就会来上这么一句。这句口头禅跟他的那张脸膛吻合极了,就像那张脸膛跟“撸起袖子加油干”吻合极了一样。

  这个“农民”,如今拥有一家名为“陶都国兰生态农业专业合作社”的企业,占地面积100多亩,总投资近亿元,而他本人,被称为“兰界正能量”。

  兰花,脸膛,这两组在我内心里有着不同意象的符号,在炖菜和红酒的搭配中,奇妙地叠加。这便是我们所在时代的真实况味,我们的经验,我们的感受和想象力,从来没有今天这般的复杂,这般的生气勃勃。老吴这个农民,“撸起袖子加油干”了30多年,今天的他,以一种“中国富豪”的形象,有力地证明了财富的积累并不必然笼罩着“原罪”。他的那张脸膛,纠正着我的狭隘,原来,当我们想象一个成功者的时候,并非一定是“小时代”里香车宝马的镜头,那也可以是一幅“大干快上”的画面;“原罪”也不是我们进步的捷径,“我是一个农民”这样的老吴们,才是一步一步走出今天中国道路的真正主角。

  这或许才是真实的中国,是千千万万张脸膛较劲儿的努力积累而成的中国。这是中国的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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