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山而上的石板路被磨得光滑透亮,偶尔撞出一棵古树能遮天蔽日。当街的门板早已变得粗糙乌黑,门洞上的格子雕花土蒙灰积,残缺的瓦顶枯草茂密,倾在一边的老墙满不在乎地绽开了裂子。抬头望去,密密挨挨的房子错落有致地挤满了山坡,如同一个声势浩大的民居合影。
这就是位于云南云龙县的著名白族文化古村诺邓。村头至村脚,居然在向阳的山坡上拉出近300米的海拔落差。清代云龙州知府王符曾写道:“峰回路转,崇山环抱,诺水当前,箐篁密植,烟火百家,皆傍山构舍,高低起伏,参错不齐。如台焉,如榭焉,一瞩而尽在目前。”
在一个丽日晴天中走进古村,我心中充满感叹。我想归根结底,就是因为这个深山古村已被深深镌刻上时间的烙印。
当然我亦知晓,罗马并非一日而成。翻开厚重的史籍,早在2000多年前的西汉,位于滇西高原澜沧江环抱中的云龙就因盐设县,谓之“比苏”,作为当时的云南三大盐井之一。但诺邓确切的史书记载则始于唐代,《蛮书》有载:“剑川有细诺邓井。”及至明代初年,朝廷在诺邓设置“五井盐课提举司”,以诺邓为核心的云龙五井,每年上缴朝廷的盐课银高达3.8万多两。
历经两千载光阴的浸染,诺邓在漫长的时间积淀中蜕变。直到今日,“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中国传统村落”“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落”……无数盛誉纷至沓来。拾级而上,感觉就像走进一个规模宏大白族民居建筑博物馆。支撑起这每一块牌匾的,都是一本本厚重的时间大书。
此时行走在诺邓古老的村巷,两边的屋檐下,还会时不时遇见盛满卤水的铁锅,锅中放有铁瓢。行至跟前,我忍不住拾起锅来,盛上满满一瓢卤水,从上往下缓缓倾倒。如此翻搅数番,身上渐有些许汗意。从古至今,优雅的诺邓人习惯了将食盐加工交付与时间。村口的盐文化博物馆后面,是一座古老的龙王庙。世代以盐为生的诺邓人,常常会到庙中求神祈愿。但他们祈求的不是雨,而是旱。只有每天阳光普照,雪白的盐巴才会迅速并源源不断地加工出来。
支在旁边的一把竹筛里,略略泛黄的盐块雏形初现。而摆在旁边用来出售的托盘里,雪白的柱形盐筒被印上了“诺”字招牌,让人忍不住抓在手里就想狠舔上一口。恰恰就是这一锅一筛和一盘,让我大略见识了旧时食盐在漫长时间里的诞生过程。
除盐筒外,村巷里见到最多的,就是出售诺邓火腿的招牌。这道因为《舌尖上的中国》而火爆异常的美食,是当地人民的汗水和智慧,也是时间的杰作。经受日精月华的历练,并浸透足够的岁月沉积,自然的弥香才如此耐人寻味。看那逐渐泛满绿苔的表皮,回想昨夜农家菜馆里吃到的味道,让人垂涎欲滴。
村巷随山就势,在一个个低矮古旧的院落包合下弯拐伸延,逐山而上,我听到了水流之声。山风轻摇而至,送走了几分躁热,却将村落衬托得异常宁静。
走过小桥,我又听到了马蹄声响,伴有轻脆的马铃。接着驮马就来了,后面跟着的妇女个子小巧,急促地唤叫:“让马儿、让马儿了……”同行的几位友人赶紧举起手中的相机,急欲捕捉一个生活的镜头,却让她羞怯得立即扭转身子捂住脸庞,再不敢往前顾盼。
我矮下身子,让沉甸甸的马驮子从身边过去。马儿带着咸风,让人再次感到了时间的存在。作为滇西产盐重地,诺邓古村一直都是茶盐古道上的重要集市,自古商贾云集,马帮不断,便也因此加快了民族和多元文化的交融。据说,诺邓就是由不同时期不同族群迁入而形成的白族村落,素有“九杨十八姓”之说,自元、明以来,陆续有江浙闽湘赣晋等各省移民因经商或仕宦而来,最终却都融合成为纯粹的白族。
更重要的是,诺邓古村从此人文蔚起。古村之中,“进士第”“亚元”“复甲留芳”“兄弟明经”“贡士第”等各种功名匾俯拾即是。从村中央大榕树下的“世大夫第”牌坊,就可直通村背后的文武庙。沿途之中听当地朋友介绍,诺邓村自古文人辈出。科举时代,村里曾有过进士2人、举人5人、贡生58人和秀才400多人。印在古村上渊源的文脉,同样是因为这漫长的时间沉积。历经千年文化的酝酵,诺邓本身就是一坛醇香的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