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魔幻现实主义创作中,赵兰振的《夜长梦多》也许是最为着力和最具代表性的一部作品。
受拉美文学影响,中国当代现实主义小说创作中的魔幻成分不绝如缕,但许多属于猎奇、点缀、炫技或哗众取宠的,并未魔幻到骨子里,实验的价值也不若初衷。《夜长梦多》却是一部令人肃然起敬的作品,阅读中人们大都不会怀疑作者的严肃、真诚,以及他在把握表达方式上显示的才具。
相信神话的小说家和不相信神话的小说家完全是两类人。赵兰振笔下的嘘水村,发生过许多神奇的事件:那口南塘里,忽然冒出许多五彩缤纷的鱼来,农民水拖车所网上的一条大红鲤鱼,足有40多斤重,一片鱼鳞大似巴掌;接着,出现有庞大的猫群,猫之大者身子几乎有半张桌子那么长,叫声彻夜凄厉、此起彼伏;塘边又常踯蹰有无头的孤鬼,无助地伸出一双手臂,寻找讨要自己的头颅。这些奇异怪诞的描写,在赵兰振那里是认真、精细、如实刻画的,于是使相当部分读者深受感染、如醉如痴,不由得沉浸于作者所构造的意境之中。
作为现代作者,保持有原始思维是幸运的,这表现为他具有其他作者可能不具备的服从于“互渗律”的思维能力。学者列维·布留尔曾对土著居民进行大量的调查,发现在原始人思维的集体表象中,客体、存在物、现象能够以与现代人不同的思维方式表明它们同时是自身,又是其他什么东西,如特鲁玛伊人说他们是水生动物、波罗罗人自夸是金刚鹦哥……而艺术原理的一部分正是建立在互渗的基础上,譬如由此产生有神话。然而,现代人在逻辑思维高度发达的情况下,创造神话和与神话相关的艺术的能力已经接近枯竭。
这就是赵兰振作品值得重视的原因。他较为出色地复原着原始艺术的某种特征,使人们重温一种魔幻与现实互渗的文学形态,而这种形态是人们似曾相识和倍感亲切的。
另一方面,赵兰振的超现实叙述又是现实叙述的变形,强化了现实叙述的整体印象。细究起来,小说里关于嘘水村若干年历史的具体内容还是有限的,但笼罩全村的吊诡、荒诞的气氛、村人精瘦、无知的形象和人们东奔西突、无所适从的生存状态却是格外鲜明、令人难忘的。赵兰振像一位印象派美术家,疾飞的画笔把颜色直接涂在画布上,讲求以思维揣摩光与色的变化,达到的效果应该说是显著的。
翅膀的命运是全书的核心,他在13岁上抱着塘里网出的大红鲤鱼睡着了,因此挨斗。这个情节自然是夸张和非理性的,但画面感和真切感却极强烈,寓意也极深邃。大红鲤鱼是全书最杰出的意象,它超过了大量普通作品中的普通现实写照,浓缩了人们对现实生存形态的记忆。
《夜长梦多》第二部是对第一部所有内容的反照,荒诞色彩淡去,如同一夜风雪刮过,走出门外,万籁俱寂,阳光普照。一切都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但又留下些许痕迹。翅膀回到村里,当年批斗他的大队干部老鹰已然过世,当年为积极表现找来绳子绑他的叔叔正义变得孱弱不堪,当年被他暗恋的女同学已粗俗不堪,当年风起云涌的南塘也已被填平,夜长梦多,时过境迁,此时翅膀能选择的只有宽宥和救赎。但读下去,读者的心会收得更紧——如果一切真的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不是更令人生惧吗?赵兰振以大写意的笔法,摄住了人们隐蔽的灵魂。
赵兰振的写意,表现在格局上,也表现在每一个段落和词语的别出心裁的设置上。这同样是一种与传统写实不同的写作经验。按传统写实样式,这个长篇的内容可以用一个中篇基本表达,那将主要是对外部世界演进的客观写照,而赵兰振重视的是对历史进程中更为广袤复杂的人的精神世界和感觉世界的记载,如:南塘里波浪汹涌,塘中心盛开的巨大水花还没有凋敝,也没有被阳光染红(塘堰遮挡了阳光),看上去一派惨白。惨白的水花凋零的声响比绽放时还要惊天动地,一池塘都是那种繁密而沉重的破碎的声音,像是大地的叹息;而比这种声音更清脆悦耳的是那头麒麟的抖擞,它的鳞片互相撞击,山崩地裂金光闪闪,令每一粒土壤都发出震颤。
这是《夜长梦多》典型的叙述语态,是不是很繁复也很缠绕呢?它足以干扰不少读者对轻松阅读的期待,但你不能不承认,作者的修辞是诗性的、耀眼的,焕发着绮丽的光彩。倘若你耐心读下去,会渐渐体验到场景所带来的奇异内涵:人们对此产生的精神颤栗,汉语表达的丰富变化,以及联系全篇的神秘氛围。绝不以讲故事为主要目的,而更追求文学性在文本每一局部和角落的充盈发挥,这就是赵兰振。
据说为写这部作品,赵兰振花费了17年时间。大约,这17年里有大量时间花在了锤炼语句和营造意境上——他在穷尽一种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