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精致与温存（作家谈）

　　“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美丽的：无论是面孔，还是衣裳，还是心灵，还是思想。”一生为疾病所折磨和耗损的俄罗斯著名作家契诃夫，始终向往与追求美，他以自己的作品表达对人生、对人类的深深祝愿，也曾经以一段段精致、温存的手记表达对世界的认识。契诃夫被托尔斯泰称为“没有人比的艺术家”，还享有“乐观的忧郁者”美誉，其创作实践已经证明，他作为人生美、爱、信念的不倦观察者与歌者，是当之无愧的。他的小说、戏剧、散文随笔里所随时闪烁着的思想火花，照亮了生活，给人们以慰藉和指引，他的手记给人的启示更是无比丰富的。

　　人的一切成就不能离开劳动。契诃夫说过，“人不得怜恤自己地去劳动”。他是个持久的耕耘者，是笔记本的终生密友；他不停地用它倾吐心声，从没有想过是否能够不朽，但在相对较短的一生里，持续与时间赛跑，不停歇地观察、思考与写作。他留下的手记，点点滴滴，丝丝缕缕，诉说着与岁月的相遇，与词语的纠缠。翻看这些手记你不难想象，他一刻不歇地劳作着，随时掏出一支笔，翻开带在身边的笔记本，向自己心爱的读者敞开心怀。

　　小的就是美的。契诃夫的手记精致无比，是“比麻雀鼻子还短的东西”，因他善于萃取思想，如高尔基所形容的那样，巧妙地编织些“美丽的精致花边”，手记成为“经过深刻地提炼后的产物”。他由对生活体验，抵达人性的洞察，而他的温存，则表现在总是为读者着想。他洞悉读者的心思，热爱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他用写作和他们交流，为他们说话，勘探世界之奥秘，探查人性之幽微，即使出了点名，也从不故做惊人之语，更不哗众取宠。他心目中的美有一个最基本的要素，那就是平等、谦逊、将心比心。于是，他的手记字里行间，永远站立着一个忘我的写作者、机敏的智者、诚恳的长者。他是靠真诚，靠内涵，靠对人的体贴，靠点滴善意触动人心。

　　人们常说创作来自灵感，实际上倒不如说来自对生活观察之后的情感、意识和感觉的再调动、再发动。手记固然是思想与笔触在纸页上的偶然停留，是目光与思绪的不意遭遇，但更是艺术升华的一个环节。手记是契诃夫创作的副产品，有的是构思，有的是体会，有的只是集聚了忽然间的脑中灵光一闪，有的发展为声名远播的大作品。比如“人相信什么，就有什么。”这种灵光闪现，引自高尔基戏剧《底层》中一句令人难忘的台词，给他以不少可贵的启示。“求人帮助的时候，求穷人比求富人容易。”则反映了他一贯站在大众立场上说话的人生态度。他的手记有不少还如实反映了艰苦构思的过程，比方，“伊凡不喜欢索菲雅，因为她身上没有苹果味。”“伊凡不尊重妇女们，因为他把纯真的本性当作妇女独有的。如果你描写妇女们，那么就不得不写爱情。”后来他的小说《三年》中有个人物叫拉普节夫，伊凡就是其前身，是他反反复复酝酿的一个有意思的人。

　　契诃夫要求人要“头脑清楚，心地纯洁，身体干净”，他的手记得自生活的激励和对生活不可遏制的热爱。他对人的美好是温存的，对人性之光是温存的，对爱情更备加热情呵护与关注。他的手记同样献给人生、献给爱情，他说过，“爱情。它或者是曾经很伟大的一种东西的退化残余，或者将是很伟大的一种东西的萌芽状态，在今天还不能满足我们，比我们期待的要少得多。”他还有一则手记说，“他是个多情的男人，刚刚结识一位女士，他便激动得像只野山羊”。再比如，他说，“爱情总是善良的。几乎在一切时代，在有文化的人们当中，广义的爱情和丈夫对妻子的爱情都同样被称为爱情。实际上，这并不是枉然的。如果爱情往往是残忍的，有害的，那原因并不在爱情本身，而要归咎于人类社会的不平等。”至今仍然令人深思。

　　一个人对生活没有什么要求，他既不爱，也没有憎，这样的人是成不了作家的。一般地说，人们对习以为常的生活视而不见，发现不了其中的不合理、可笑与迂腐，而在人们有所麻木的地方，作家与思想家悄然出现。契诃夫的不少手记反映了他对国民性的反思、揣测与嘲讽，如“生活看来是很伟大、壮观，但你却坐在五戈比的银币上。”“只有当人生活不顺当的时候，他的眼睛才会睁开。”“别人的罪孽不能使你变成一个圣人”。他对一些所谓大人物很不以为然，他说过，“那些时运亨通、无往不利的人，有时是多么令人作呕啊！”“有一个非常谨慎小心的小绅士，连贺年片都要用挂号寄出去，为的是得到一张收条。”他的这些手记，用贾植芳先生的话说，是用人的强大的道德力量告发庸俗与罪恶。这些精致与温存，凝练化地体现了他的民本情怀和理想主义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