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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7年03月25日 星期六

印第安星空下

陆蔚青(加拿大)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7年03月25日   第 11 版)

  英武的印第安人

  2016年秋天,我应邀去加拿大滑铁卢大学,参加“共通的历史——中国多民族和加拿大原居民文化的比较探索对话”国际研讨会。会上,来自中国的蒙古族、苗族、壮族、柯尔克孜等多民族作家和学者,介绍本民族的文化、艺术、历史和宗教,探讨民族之间是否有着“共通的历史文化”,气氛热烈,话题深刻。会后,承东主美意,我们到曼侬农庄和印第安保留区六族镇实地考察。这次考察,是另一次文化旅程的开始。

  一

  第一站是曼侬农庄。主人娥娜夫妇在农庄前欢迎我们。农庄极阔大,正值秋季,细雨中树木葱翠欲滴,宛若世外桃源。

  事实上,曼侬人的确过着世外桃源一般的生活。曼侬人来自于欧洲,信奉基督教,早年因为教派分裂遭到迫害来到北美,从印第安人手中得到了土地。尽管毗邻,曼侬人与印第安人却少有往来。娥娜一家保留着平静安稳的传统生活方式,女人们穿素色长裙、戴白色花边圆帽,男人穿深色裤子、白衬衫,因为在农田工作,穿长筒雨靴。娥娜的儿子结婚后,住在同一庄园里,生了7个孩子,最小的刚刚五六岁的样子。孔子学院院长李彦女士与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每年圣诞节,她都会驱车来庄园,送去各种各样的礼物,给那一群与世隔绝的孩子们带来些许外界的欢乐。当我们走近住宅时,孩子们隔窗看到,欣喜地夺门出迎。按照传统,曼侬的孩子们只在他们自办的小学里接受几年技能教育,然后就回到家中,女儿帮助母亲操持家务,男孩子帮助父亲做田野里的工作。曼侬人有自己的教会,周日祈祷是必不可少的。他们以和平主义著称。曼侬人的生活与阿米什人相近,他们恪守传统,很少使用现代电子产品。孩子们看起来腼腆而羞涩,话还没出口,脸却先红起来。

  娥娜年纪大了,招待这么多来宾晚餐有些吃力,便安排已经出嫁的女儿代劳。女儿家的农庄,相隔不远,开车十分钟就到了。我们坐在拼凑起来的巨大长桌两边,与主人共进晚餐。男主人念祈祷词,虔诚恭敬。食品都来自农庄,土豆南瓜都很美味。席间,中加学者作家相互约歌,主人祖孙三代齐唱了曼侬人的歌曲,声音低沉而虔诚,是教会歌曲,儿女们共同唱和,宛若一个唱诗班。中国作家郭雪波唱了一首蒙古民间歌曲。柯尔克孜族学者阿地里·居玛吐尔地唱了本民族歌曲。社科院民族文学所的汤晓青女士唱了《刘三姐》中的歌曲“多谢了”。李彦立即翻译成英文,在座的加拿大主宾听后,高兴地鼓起掌来。

  此时,窗外夕阳正慢慢滑落,平坦辽阔的原野一望无际,本来淅沥的细雨居然暂做歇息,晚霞的余光温和地停留在相互告别的脸庞上,大地一片淡淡的金色。

  之后,我们开始两天的印第安居留地之旅。

  六族镇坐落在格兰德河畔。格兰德河是一条贯穿美国加拿大的河流,在17世纪,六族镇的某些部落从纽约附近溯流而上来到这里定居。六族是6个部落的联合体,他们各有不同的图腾,比如熊、鹰、鱼等。早年的版图上,整条格兰德河两岸都是印第安人的家园。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随着欧洲殖民者的到来,印第安人失去了他们的家园。如今,他们只有很小的保留区了。

  我们居住在一个叫做“熊旅舍”的地方,两排整齐的小木屋,呈90度垂直坐落在空旷的草地上。厨房在一楼,健硕的印第安女主人热情地准备了面包果酱和果汁。不同于一般旅店冷冰冰的房间号码,“熊旅舍”里所有的房间都有着充满诗意的名字,比如“熊”“野草莓”“三姐妹”“银”“部落祖母”“吉恩的条约”,而最豪华的房间,是“诗人”,奢侈的三套间,在二楼最好的位置上。我很好奇,印第安的文化是如此感性,他们的诗人是什么样的?想必有传奇的故事吧?

  果然,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我懂得了这些看似简单的文字后面,包括着多少历史文化和印第安人永恒的记忆。而对印第安的了解,也让我对研讨会上提出的许多问题,有了新的理解。

  二

  印第安导游是个健壮和善的老人,穿着牧师的黑衬衫。他的本职工作是镇上教堂的牧师,应李彦的邀请,这次专门为我们一行作导游。

  历史学家普遍的看法是,印第安人在冰川时期穿过亚洲大陆,穿越白令海峡,到达美洲大陆。但印第安人并不这样看,印第安有自己美妙的传说,就像每个民族对自己的来历都充满想象一样,印第安人有自己的造物主、自己的女神。

  女神生活在天上。牧师导游对我们说。有一天,她在天上种树,坑越挖越大,挖出一个洞,一不小心就从天上掉了下来,掉到了水里。她于是就在落脚的地方转着圆圈走,只要她走过的地方就出现了土地。土地越来越大,形成了北美大陆。这就是我们的女神创世纪的故事,你不信看看现代航拍的美洲大陆,像不像乌龟的背?

  我站在现代技术制作的动画乌龟前面,看它在水中漂浮。它的一边是太平洋,另一边是大西洋。绿色的乌龟缓慢地浮动着,海水碧蓝。印第安人有着和我们相同的女神创世纪的故事,我们的女娲熔彩石以补苍天,斩鳖足以立四极——女娲是创造人类生命和世界的源泉。

  印第安的女神,也是母系社会的化身。印第安人有9000多年的历史,他们居住在长房子里面,人们在那里得到食物,取暖,生存。在辽阔的北美大地上,女人们自制陶罐,男人们狩猎耕种,孩子们胸前佩戴着美丽的贝壳,尽情地玩耍。大地上种植着印第安人喜欢的植物——南瓜、玉米和豆子——他们赖以生存的大地的果实,三种植物相互依赖着成长,这是印第安人最基本的食粮,他们叫做“三姐妹”。这种拟人化的称呼,显示出印第安人对植物的热爱和了解。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印第安人就懂得农业生产的密码。一直到欧洲人来到北美大陆上,所有的密码都被打破了。

  博物馆中陈列着印第安人的契约,那契约用黑白两色细小的贝壳串成。有一条长两尺余、宽半尺的白色带子,中间是一条黑色贝壳,象征着格兰德河;象形的符号,象征两岸的印第安人和欧洲殖民者。这个契约的含义是以格兰德河为界,双方各自生活,互不侵犯。这就是当年印第安人与华盛顿签订的契约。

  还有数条这样的契约躺在陈列柜中,每一条都象征着印第安人的妥协,每一条都标志着丧失了一片土地。它们在明灭的灯光中面对着今天的参观者,沉默无语。当脸上画着红泥土、头上插着鹰羽毛的印第安人,用弓箭去抵御长枪短炮时,不断丧失自己的家园就变成了必然。

  欧洲人到来前,印第安人经历了漫长的没有政府的历史,他们是这块大地上的自然之子。印第安最主要的神话传说,是关于变形神哈里斯。那时世界一片混沌,变形神哈里斯来到地球,给万物归位,他把勇敢的人变成雪松,把乐于奉献的人变成三文鱼。所以在印第安人的概念里,所有的植物和动物都是由他们的祖先演变而来,他们敬重地球上的一切生灵,不会轻易砍伐一棵雪松,也不会为了财富捕捉多余的动物。

  在六族镇有一个显著的欧洲建筑,与印第安人居住的长房子迥然不同,叫做“酋长的林子”。这是关于一个家庭三代印第安人的传奇。

  1852年,六族部落的青年乔治·约翰逊认识了英国女子艾米丽。乔治是老酋长的儿子,母系有荷兰血统。艾米丽一家是英国贵格派,因躲避英国对清教徒的迫害来到美国。艾米丽的父亲一直致力于把黑奴从美国运送到加拿大,使他们成为自由人。艾米丽与乔治一见钟情,私订终身。尽管双方父母反对,但有情人终成眷属。乔治献给新婚妻子的礼物,就是在六族保护区中建造了这座欧式建筑。墙上的巨幅照片,能够看出两人婚后的幸福生活。

  乔治后来成为六族部落事务管理委员会第十五届主席。在乔治·约翰逊执政期间,会议室就是这座建筑的一楼大厅。各族部落的首领们在此聚会,许多重要的决定都在这里诞生。数年后,乔治在反对酒精走私的事件中身负重伤,后因病去世。他被誉为“原居民和非原居民之间的桥梁”。他的父亲——“印第安夏天即将消失的雾”,终身致力于民族事务,在印第安事务委员会做了40年发言人,直到93岁时,死亡把他带走。乔治·约翰逊死后,艾米丽离开了这个给她美好回忆的地方。

  然而,这个家族的传奇还没有结束。这个传奇的延续者,是乔治和艾米丽的小女儿,波琳·约翰逊。她的印第安名字,叫做“一对贝壳串珠”。

  波琳的诗作是印第安文化与英诗形式的完美结合,她运用娴熟的英诗技巧,描写印第安人的历史和生活,既有对印第安传统生活和善良诚实性格的描写,也有对白人殖民者对印第安人戕害和杀戮的控诉,被誉为“印第安人唯一的诗声”。1913年,波琳在温哥华病逝,加拿大降半旗致哀。1972年,加拿大发行了一枚纪念邮票,波琳是获此殊荣的第一位加拿大妇女, 第一位加拿大土著人, 第一位加拿大作家。

  三

  六族镇的寄宿学校,是一个黄白相间的建筑,前面有一个绿色的牌子,说明这座建筑的历史。在加拿大历史上,寄宿学校是欧洲殖民者对原居民实行文化灭绝政策的象征。它始于1853年,1884年因加拿大政府通过强制入学法令而达到极致。1973年,安大略省停止了这个法令。

  给予印第安民族重创的,不仅是掠夺和战争,还有使其民族被同化的寄宿学校。来自加拿大萨斯凯彻温大学的凯里森博士在会议上发言时谈到,西方殖民者认为人类必将走向工业化社会,而印第安人原始的生存方式已经不适合人类的发展。寄宿学校让他们接受欧洲文明与文化。同化印第安人,这是制定这一政策的历史原因。

  那天,在瑞纳森学院,我们聆听了肖恩和丽拉母子讲述他们在寄宿学校存活和发展的经历。

  丽拉说,那年我9岁,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有一天来了几个白人把我带到寄宿学校。我很想念家人和朋友,但我不能回家,直到我从那里逃出来。我不懂怎样与家人相处,虽然我有姐姐和兄弟,但我们几乎没在一起生活过。我有父母,却不会说印第安语,我的心里很想说我的语言,但在寄宿学校,他们不让我们说自己的语言。最让我难过的,是当我成年之后,我不知道怎样与孩子们相处。我以为惩罚就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因为在寄宿学校里,惩罚就是一切。由于我和家人和孩子之间发生矛盾,我离婚了。

  工业革命除了带来新科技以外,还带来人类的异化和对地球的损坏、环境的污染。变形神终于来到这个混乱的世界。当变形神哈里斯用他的魔力将世界重新归位,我们看到百年来人类所走的和正在走的弯路。2000年,加拿大政府正式向印第安人道歉。

  现在,印第安居留区里找不到卖酒的店铺。印第安导游告诉我们,禁酒是六族镇自治区的决定。在早期殖民时代,欧洲人卖酒给印第安人,导致一半以上的家庭酗酒,接之而来的是暴力。而那些酒其实只是酒精和烟叶兑制的劣质酒,这种酒危害了印第安人的身体健康,更伤害了他们的精神。

  我想,这是印第安人的自我救赎。新一代六族人中,出现了歌星、运动健将、诗人和艺术家,他们的大幅照片悬挂在博物馆中,被家乡人引为骄傲。新一代印第安人正在复苏,正在成为新型的人。当年,白人规定印第安酋长必须上过寄宿学校;如今,站在争取民族权利前沿的人,大多是在寄宿学校学习过的人。

  印第安文化信奉水木土火等七个元素组成世界的理论,很像中国的五行理论。我很喜欢他们歌唱的简单旋律,那首歌叫做《流水歌》,乐器只是一面简单的皮鼓,而歌声旋转着前进,就好像流在岩石上清澈的湖水,简单,明快,有童稚的天籁之声。

  湖水在石头上流过

  哗啦哗啦的水声……

  这种聚会的仪式叫POW WOW(波瓦),肖恩介绍说。郭雪波激动了,他一步跨过去,拿起了那片皮鼓,一边敲一边说,在蒙古语里,我们把萨满教叫做“波教”。波瓦,波教,是不是相同的?它们听起来很相近呢。

  四

  两天的考察结束了,我们将在天明离开。

  我们度过了不眠之夜,在印第安的星空下。借助华人司机“灰太郎”的帮助,开车出保留区几十公里,才弄到几瓶洋酒和一箱啤酒。来自中国和加拿大的学者作家们,坐在露天的原木平台上,怀念起上世纪80年代的诗歌小说,还有那些青春的过往。我们谈到《黑骏马》和《白轮船》,谈到艾特玛托夫和小男孩的故事,谈到理想主义,谈到那些一直走在人类思索前沿的人们。

  加拿大的双语作家李彦向柯尔克孜学者阿地里回忆起青年时代,曾经在日记本里大段大段抄写艾特马托夫如诗如画般动人的语句。但几十年后,她偶然遇到一位哈萨克斯坦的学者,听到一些评价,却打破了她梦中的偶像。作品和作家,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在作品中那样优美而纯粹的作家,在现实中是不是也是一个完美的人?我们能不能接受作家本身的缺陷?我们应该怎样看待文学中的生活和生活中的作家?

  他们谈到爱情中的理想和现实,谈到文学中的优美,纯洁和美好的人性。阿地里讲起与艾特玛托夫的偶遇和交往,郭雪波谈到张承志的影响和深刻以及他们青年时代的友情——那是怎样激情和理想的世界!他们曾以青春的激情和冲动,追求文学就像追求爱情,追求理想就像追求英雄。

  风轻轻吹过来,夜晚的露珠正在树叶和草地上凝聚,除了偶尔的鸟叫声,这个世界是平静的。我仰望印第安的星空,天空是如此高远和透明,在深邃遥远的星空中,闪烁着明亮的星星,射手座,北斗星,大熊星小熊星。有人曾说过,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灵魂。如今,天上的星星与地上的灵魂交相辉映,我知道,对这些仰望星空的人来说,文学,就是他们的灵魂。

  那一夜,印第安深蓝色的天幕上,繁星点点。有些人情绪高昂起来,不是因为酒,而是因为激情;不是因为当下,而是因为历史。在那个时刻,我并没有真切明了这些在中国的往事,为什么在印第安的星空下被充满感情地提及。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幅印第安人舞蹈的图画,穿着节日盛装的人们在欢度他们的节日,他们的服装那样繁复而斑斓,神情那样庄重而明快。我头脑中那些看似不连贯的往事,突然连贯起来,组成一幅巨大的画面。那些曾经的苦难历史,和在苦难历史中一直保留着顽强的理想和梦想的人们,共同出现在世界的画面上。

  我们无疑有着共通的历史文化,这个历史不是哪个民族的,而是全人类的。人类的历史包含着苦难和灾难,所庆幸的是,也一直包含着高贵和梦想。

  (本版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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