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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7年03月18日 星期六

美与善那时也都在

——记京西田义墓

苏 忠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7年03月18日   第 11 版)

  太监的面孔,多半如夜色里站立的树影,被黑风摇晃得模糊不清。

  大凡人印象深刻的,莫如红墙黄瓦深处传来的尖声尖叫,在一路台阶上,回响于人们耳膜。观者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苍白、憎恶和浑身毛孔悚然。

  那些历史上面目狰狞的太监,也从不敢走下荧屏,站在蓝天下阳光里,只是等剧终时刻,悄然缩回自己的时光角落。

  有明一代,宦官为害最烈。其实开国皇帝朱元璋很早就认识到这个问题,也设定了诸多限制举措,但皇权制度天然的缺陷,如同吸毒上瘾者般,明知鸩有毒,为止渴却杯不停。作为抑宦大法的制定者,其实朱元璋自己晚年就自我废法,忍不住在各种场合使用太监了。

  2012年的深秋时节,穿过老北京“驼铃古道”,我来到了位于北京翠微山下的田义墓。这是一个独特的宦官群体墓园。一个太监首领过世葬于此,其后吸引诸多宦官追随者围葬周围。如今,成了独一无二的宦官博物馆。

  正是满山落叶时节,游人稀少,正午的阳光下,偌大墓园只我一人拖着影子在游荡。

  从资料上翻看,居中墓主田义为明万历年间司礼监掌印太监,在官方正史和民间都有不错的名声。

  田义是陕西华阴人,生于嘉靖十三年(1534年),9岁就净身入宫,被培养读书,之后陆续管理一些内府事务。

  神宗登基后,见其老成忠厚,便开始逐渐重用,到最后终掌大印,无宰相之名而有实权。在其间,田义有进谏、救人之美名。万历十一年,田义于办事途中过世,神宗皇帝悲痛不已,以皇帝之尊亲拟讣辞,专此下旨为他建造陵墓。清入关后,捣毁了很多太监墓园,却独留下了此地予以保全。

  墓园石门临街,隔几步路,即为神道门,砖石结构,四个石门簪很精细地雕琢成荷花状,按“含苞待放、初放、怒放、结籽”由东往西依序排列。穿过神道门,有一个小庭院,正中间为棂星门。庭院最外端东西两侧是一对华表,其后森列一品文武石翁仲。

  我绕了华表几圈,依然难解一个太监墓前何以立此物,这在礼法森严的当时确实越制。而神宗对一个故去的太监,如此兴师动众,是否还有提醒或警示的初衷?按厚葬死人是给活人看的潜规则来分析,结合神宗孤独的一生来看,也不无可能。

  棂星门的石雕极精细,正反面都刻满了花草鸟兽,大到写实状鬃毛披散之狮子,安详觅食的双鹿;小到木叶间举足不定之螳螂,潺潺流水细草花开,琳琅满目,不一而同。

  门后是三座碑亭,为八角砖石结构,中亭为重檐穹隆顶,两侧亭为重檐歇山式,内碑分别刻圣旨及田义生平。亭内雕刻极尽奢美,抢眼处尽缠攀龙,唯其型为四爪七道弯,与皇家专有的五爪九道弯略有差别,然足已令人瞠目。

  天蓝风清,山中吹来阵阵冷风。当我试图理顺头脑中的种种困惑,突有犬吠灌耳暴响,间杂推摇拍门声。转眼看去,东边墙根处一笼子里,一只狼犬虎视眈眈并跃跃欲挣。

  我即移神快步前走,不多时,即到享殿废墟处。这里原为祭奠墓主主殿,亦名显德祠,现唯留残垣遗碑柱础。细细瞧去,东边两座碑乃明万历旧物,西边三座碑刻有清道光年间太监集资重修该墓之碑记,中间为康熙皇帝的御批碑文。

  复往前,即为寿域门。该门顶部已毁,然楣额上“古华阴渭川田公寿域”一行字仍清晰可见。寿域门后是墓园区,里面坟冢五座,墓础或圆或八角形,宝顶皆锥圆形,田义墓居中。墓前五子供及瓜果供器均为石头刻就,形态构图各有千秋,高低起伏,有供器甚或一人高,且通身上下花纹纷披,重重叠叠,极细极微,吐珠纳玉,仿若一株株盛装女子在虔诚守灵。

  坟墓的墓裙也有考究,或刻历史故事,或刻风景人物,或刻飞禽走兽,或刻法螺宝瓶等各式法器,较明显的有八仙人物和文房四宝等。

  最为奇特的是那东边无名墓,墓裙边绕刻着许多琵琶筝琴箫鼓之类的乐器,宫商角徵羽,山巍巍,水洋洋,斧伐丁丁,橹声欸乃,竟然浅浅节节,一咏三叹,不绝苍悠。驻足神驰,不晓得墓主生前为何等人,竟然如此酷爱声律,连死后也在身边堆积这么多的曼妙器物,以为兴起时还能顺手抓一把心爱的乐器,在月色里把胸臆铮铮弹响。

  深秋的阳光,透明,微黄,光影在移动的时间里斑驳,似乎也有无名旋律在翩翩舞起。

  不知每个太监临终之前,会不会想起手起刀落的阉割从前?

  童年的惊惧,乡人的鄙夷目光,深宫里的伴君如伴虎,得势后的目中无人,不能归葬故土的忧虑……都不是一个常人能理解的生活轨迹和思维方式。其实,历史上有些宦官也是有好名声的,比如郑和、蔡伦、董海川等等。但常人阅读此类史料时,多半会侧脸不愿承认这些人物的身份属性,即使在影视剧里看到,也本着美好初衷淡忘其太监色彩。

  黑压压的太监群体,他们就站在历史的阴影里,他们的为恶、为善,是人性与兽性在悬崖边缘的双手互搏,是用卑贱和权力扭成的人类第三副面孔。

  在我们的传统认知中,“无后为大”是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常识,把后代视为今生的延续,更是人性的隐秘基因。

  而当一个人没了后代延续,没有后顾之忧之喜,是否对欲望和权力能少了贪婪?答案应该是否定的。但更加肆无忌惮估计则是肯定的,无论是行善或作恶!无论欢乐时或悲伤中。

  时光深处,当他们闭目弹奏,或慵懒欣赏旋律时,人性或许于那时没有远离,美与善也在,都端坐他们心中或头颅之上。

  ——他们自己也都看到了。

  天高,云淡,墓群像一群蚂蚁匍匐在荒凉秋色里。一群鸟雀不知何时落满了墓园,见我忽地里冒出,惊得喳喳尖叫着撒向四周树桠,在风中漂挂着。

美与善那时也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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