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文字,是有香味的。
写美食,文字又好,自是满纸香气氤氲——车前子(以下称“老车”)之《味言道》(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是也。
味,不是山珍海味。老车在书中,不写燕鲍鱼翅,不写驼蹄熊掌,只写百姓日常所食所饮。
菜蔬,如白菜、萝卜、莴苣、山药、芹菜、慈姑、白藕、雪里蕻、苦笋、野菜等;面食,则如点心、饸饹、饽饽、淘饭、菜饭、烙饼、面条、馄饨等;荤菜,亦不过是寻常鸡鸭鱼肉,叫花鸡、驴牛肉,鲽鱼头、石榴虾,鳜鱼、鲢鱼、河豚;饮品,如豆汁、野菜汤、海鲜汤等等。酒,亦是寻常酒,只是老车谈酒,酒里有故事,酒味就更浓,更香;那酒,更像是酒。
至味难言,车前子就让“味自言”。 味,难“道”。老车让“味”自己“言道”。那么,“道”在哪儿?道,在感受中;道,在民俗里;道,在文化里;道,在性情里。
老车学养丰厚,想象、联想能力特强,故而对美食,对美食理念,都有自己独特的感受——那感受,就是美食之“道”。
“鲥鱼多刺”,是张爱玲的“三恨”之一,许多人食鲥鱼,亦有同感;而老车吃鲥鱼的感受是:“我却一点不恨。鲥鱼的刺在我看来不是画蛇添足,而是像梅兰芳的‘慵懒’,画龙点睛。因为多刺,吃的时候就不敢囫囵吞枣,于是就给美食平添了一股精益求精的氛围。”写臭豆腐,直叹臭豆腐不“臭”,于是感慨道:“这真是一个淡而无味的时代啊,连臭豆腐都不臭。”“淡而无味的时代”,感慨良深。
一道菜,妙在何处?老车认为,妙在“香、味互助”,香是味,但香不是唯一的味;而香、味互助,是一切菜肴的妙处,与其美色,不如美香,与其美香,不如美味,香、味互助,乃一道菜之妙境也。“饮食”与“美食”,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是两种不同的理念。“饮食”是求饱;而“美食”,则是饱后思“淫欲”,是理想,是梦幻。若以婚姻作比,“饮食”,是婚姻;“美食”,则是婚外恋,心猿意马,在“不道德”中,不停歇地追求,在追求中,享受“食”之美,造就美食家。
每一种美食,都有它产生的特定背景和人文环境。当美食承载了民俗中丰厚的文化内涵时,美食,就具有了形而上的高度。人们品尝美食,更是在品尝民俗,品尝文化。
老车写青蛙,就写到了喜欢吃青蛙的李贺。李贺诗曰:“食熊则肥,食蛙则瘦。”喜欢吃青蛙的李贺,也确然是瘦:“吃多了青蛙的李贺,颤巍巍骑在驴背上,像被驮着的一根枯枝。”写腌咸菜,则写到吴昌硕的石鼓文,说吴的石鼓文,有雪里蕻的味道。写莴苣,由莴苣外皮“碧绿中沁出丝丝缕缕洋红”的那点色彩,想到了日本浮世绘里女人的“闲闲情色”:在眼皮和脚踵上的那抹寂寞。
老车写雪里蕻呢?其香,是宋诗的“香”;其味,是唐诗的“味”。写山药,就说:“山药壮阳,吃多了无师自通会唱山坡羊。山坡羊是流行于明朝正德年间的民间曲调,男欢女爱,风调雨顺。”
类似这样的联想,书中比比皆是。并非刻意“点缀”,实在是一种联想的丰富,和为文的洒脱。这份“洒脱”,使得文章变得文化气十足,活泼而丰厚,温润而典雅、蕴藉,增强了文章的可读性。
读车前子的文章,很容易让人想到汪曾祺,两个人都是“写而优则画”。就散文风格而言,亦是大有相似之处:洒脱、自如、洗练,行文从容,左右逢源。所不同者,车前子的散文,似乎“滑”得更远,有一种无所羁绊的散逸,因此,读起来就颇有一些“隔”,而“隔”,就是距离,或许,我们可以借用那句老话:距离产生美。
这里面,有老车的真性情,性情即是“道”——个体修身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