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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7年01月25日 星期三

付秀莹:陌上花开异旧时(作家近况)

王十月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7年01月25日   第 07 版)

  付秀莹

  秀莹平时很少泡在网上,微信十天半月也难得刷一次。两年前问她约稿,她说,不好意思,在写长篇。一年前问她约稿,她说,不好意思,在写长篇。半年前,《小说选刊》组织作家走进泉州,见到她,得到的答案还是在写长篇。她这样说时,见不出在写一部大作品时的兴奋、骄傲,对所写作品的期许,她只是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仿佛在写一部可有可无的作品。这些年来,她的文字收获了许多赞美,这赞美,丝毫没有使得她自得。我们这代作家,写到她这样的成就,尚未出长篇者极少,也未见她急切。

  她似乎从来不急。

  2008年初识秀莹时,她尚在《国土资源报》当副刊编辑,我陪朋友去编辑部,她告诉我,她也在“学”写小说,写了好些年,写了许多,一直不敢示人。我有幸读到了那些小说,惊讶于她能将那么多好小说压在箱底。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养就的这份淡然。

  君子之交淡如水。相识近10年,我们似乎未曾深入交流过,相逢多是在文学活动上,却感觉很知心,通过读作品而知心。秀莹是细心的,她真心希望朋友好,希望朋友写出好作品。她会惦记着,说许久没见你的新作了,有发表一定要告知。她这样说绝不是客套,我发了新作,她果然读,并谈她的感受。她的关注,让人觉得温暖,觉得吾道不孤。《陌上》出版的消息在微信上刷了屏,朋友们都在转,有那么多人为她高兴、祝福。此时,距她的成名作《爱情到处流传》问世已近8年。这是怎样的定力和耐心?!

  有人说付秀莹是荷花淀派的传人,《陌上》的封面上也印着这样的话。而我读《陌上》,感觉却不大相同。《陌上》写的是乡村生活,且是河北的乡村,语言又是这样清爽节制,这大约是论者称她为荷花淀派传人的根据吧。

  很想问问秀莹自己怎么看。也不知道她是否真受过荷花淀派影响。但这问,却藏在了心底。我读《陌上》到一半,想:呀,汪曾祺先生如果写长篇,大约该是这个样子!

  我为这个想法欢呼。于是,秀莹笔下的芳村离开了荷花淀,大淖影影绰绰而来。

  付秀莹赓续的是沈从文、汪曾祺一脉的中国抒情小说传统。《陌上》却不是单纯的抒情小说,她笔下的芳村也不是桃源。我一路读来,读到的是沉重与苍凉。秀莹用几近白描的手法,哀而不伤地书写着她的“陌上中国”,或者说正在远去的“陌上中国”。她用无比的耐心与怜爱,画出了“陌上中国”苍凉的背影:那些老人,那些青年。那些婆婆,那些媳妇。那些茂盛在田野里的植物。那些孤寂在荒原上的坟头。翠台、喜针、爱梨、敏子、素台、小鸾、香罗、望日莲……她们的性情与命运。

  秀莹写人们种庄稼。写“芳村的田野里,也种满了坟头。”她多次写到田间的坟头。我很想知道,她写下“种满坟头”时,内心充满了怎样的悲悯与荒寒?世人眼前的付秀莹,总是一袭清汤挂面的长发,总是那样善解人意地微笑,《陌上》透着的,该是她微笑背后常人不易察觉的苍茫心事。

  她在小说里几乎没有写下大的事件,没有核心的人物核心的故事,她写下的是一群人的人生,一群人在这时代裹挟下不由自主的改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陌上》写下的,是这个时代主要的真实,是这个时代最大的大事:农耕社会土崩瓦解前的最后挣扎。

  想起2016年底,作代会期间,在大会堂广场遇见秀莹,两人在寒风中聊文学,聊对当下中国文学的看法,聊作家要面对这个时代,要写出中国人在这个时代隐秘的心事。现在算来,那时她的长篇该是已经交给了出版社,她并没有说起她的长篇新作,我们聊怎样办一份有理想的文学期刊,聊如何借她主持的《长篇小说选刊》和我供职的《作品》为中国文学做点有益的事。她还很谦虚地说她办刊没什么想法,要向我多多求教。但很快,我看到了《长篇小说选刊》在她主持下的变化,她办刊和她写作一样,不事张扬而成竹在胸。

  还是说她的新作《陌上》。《陌上》写了两个不同的中国。一个是在“楔子”里描写的中国,那该是秀莹童年记忆中的乡村:贫穷,却透着温爱与美好,那是典型农耕文明状态下的陌上中国。她如数家珍地交待每一年芳村人过的每一个节日。我才知道,原来河北乡下的老鼠正月初十嫁女,而我的家乡湖北荆州,老鼠腊月二十三嫁女。湖北老鼠和河北老鼠翻看不同的黄历么?

  秀莹写了另一个中国:农耕文明与传统伦理崩塌下的“陌上中国”,写了在这大崩塌前人心的惊惶与变异。《陌上》的成功之处在于,作家将这巨大的变迁,落实到了芳村数十个人物的日常生活上,不动生色,白描勾勒,让人物的行动与命运来说话。

  读完《陌上》,我写下了这样一句话:《陌上》之前,“陌上”属于唐诗宋词;《陌上》之后,“陌上”将属于付秀莹。至少,在可见的很长一段时间,这个词,将专属于付秀莹。“陌上”这个词,和她的形象竟是如此妥贴,让人觉得,这个词就该属于她,乡村与城市、农人与读书人在她身上完美结合。正因为此,她写出了独属于付秀莹,不同于文学前辈陈忠实、贾平凹、莫言的中国。前辈所写的是“乡土中国”,付秀莹所写的是“陌上中国”。陈忠实依托乡土写的是民族秘史,他的心不在陌上桑麻与农人的家长里短间;贾平凹是写家长里短的好手,他的许多小说也唱着乡土社会的挽歌,但作家有时玩味着落后与愚昧,和农人的心终究隔了一层;莫言的乡土中国更像是抽离了柴米油盐的中国寓言。付秀莹笔下的中国属于田间地头,属于庄稼,属于农人的节令,属于家长里短婆媳人伦,属于农人,属于诗。

  在中国的文学传统里,陌上一直属于农人与诗人。“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这是韦庄。“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这是辛弃疾。“不堪攀折犹堪看,陌上少年自来迟。”这是杜牧。“临风一曲醉朦腾,陌上行人凝恨去。”这是晏几道……“村子四周是庄稼地。庄稼地里生长着庄稼,也生长着工厂。”这是付秀莹。

  有论者在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赏金之后断言:莫言获奖,标志着中国文学乡土书写的巅峰与终结。可见,中国有强大的乡土文学传统,并建立起了完备的乡土美学。乡土文学的疆场上,已挤满春秋五霸战国七雄,雄心勃勃的青年作家们,不得不考虑如何开疆拓土。好在,城市文学尚有大片荒原,写城市成为明智之选。但付秀莹却固执地坚持书写她的“陌上中国”,还原当下乡村正在发生的事物,从写作策略来说,这不是聪明的选择,但从正在变化的现实来看,乡村和乡土正成为文学创作新的发力场。

  再说,文学从来不是聪明人的事业。文学是智者的事业,更是仁者的事业。

  还有什么比心怀苍生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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