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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7年01月14日 星期六

十年一拜

□徐兆寿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7年01月14日   第 11 版)

  在那大墓前,许多人都围着看,都在用手机或相机拍照。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它。我还没有看清它的样子。我得仔细辨认。在它的背后,是苍茫之静,苍茫之远。在我这边,是世俗之虚热与实冷。它使我想起在我们北方,无论多么伟大的坟茔之上,都是荒草几根,乱石兀立。它显示了亘古的蛮荒是生命的底色。

  但这座坟茔躺在清风之中,毫无贵气,也毫无腐气。两千多年来,始终如一。我没有感到那是一座坟墓。我觉得面前坐着一位可亲的老人。

  我站了好几分钟,周围的人像流水一样,但竟没有一个人上前参拜。原来墓前写着一番话,要前来参拜者以鲜花敬献。没有香炉,所以也不用上香。我猜,很多人都会不知所措。到哪里去弄那一束花呢?在来之前谁知道会有那样的要求呢?我突然想起梁漱溟曾嘲笑一位西方人的故事来。那位西方人嘲笑中国人的上坟方式,竟然要献果实、食物,还有阴间流行的钞票,便问他,你们的祖先能吃能用能拿到那些东西吗?梁漱溟反问道,你们的先人能闻到鲜花的味道吗?

  其实,世间对待先人的方式各有不同,但目的都是一样,为何总觉得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现在,鲜花竟成了拜见这位先者的最重要的方式。我突然间觉得这方式多么令人生畏。并非用鲜花祭拜就是文明,而是这方式不是我们中国人普遍的行为。

  鲜花,把所有人与那位先者隔离开了。

  只有我,对,人群中,唯有我在犹豫之后决然跪在了那大墓面前,显得那样突兀,那样不文明。我从两千公里之外特意赶来,就是为参拜这位老人。如何是好?我看见的确也有跪拜的地方,只是没有香炉而已。然而,当我跪拜的时候,竟是另外一番体验:我突然觉得自己的拜姿是那样潦草,惨不忍睹,完全不是一位知识分子的文明行为。我的姿势是那样野蛮。我也在内心中嘲笑自己没有中国士大夫的那种优美的姿态。

  在我青年时,在我需要强有力的自我时,我是多么喜欢鲁迅和尼采啊,在那些暗夜里,我写下那么多疯狂的诗句。那时候,我愿意是刑天,愿意是荆轲,愿意是聂政,愿意是普罗米修斯,愿意是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我愿意随时刺开自己的胸膛,愿意把头颅高高举起,献给神坛。然而现在,在我内心深处生长着无边荒凉的野草之时,在我追逐诸神逃亡的神迹之时,在我再也不愿意让虚无的长夜成为我灵魂的背景之时,我愿意反身向古,去寻找古老的声音、德行和道。

  我更愿意去寻找那文明的第一个脚印,那是多么伟大的痕迹。艰难而坚定。

  文明有时候是要向后看的,因为向前是预设的文明,向后才能看到人性的善与恶。就像墓里躺着的这位先哲一样,他生前一直想恢复周代的文明,却没有人理会他。他那些笨拙而繁琐的礼仪不但他自己实践起来艰难,而且令整个世界都反感。然而他就那样做了,一意孤行,逆流而上。然而我竟崇拜这样的逆行。

  百年来对礼仪的解构已经使我们忘了崇拜的姿态和基本的礼仪。我们浑身上下都透着冒犯者李逵式的火药味,我们的内心多的是进化论式的野蛮规则。这个曾经的礼仪之邦的知识分子竟然都变成了草莽英雄,都成了反抗古中国文明的梁山好汉。

  世界被颠倒得太久了。《诗经》一样朴素的诗歌,《史记》一般正大的小说,已然绝迹很久了。《韶》乐只是传说了,青年们喜欢的是神魂颠倒的情歌、摇滚。道在哪里?

  我在羞愧中草草拜了三拜。在功德箱中塞进了被汗浸湿的一百元。塞了好久才塞进去。那一刻,我也感到莫名羞愧。只有我在那里塞着钱,好像我是一位图谋不轨之徒,在光天化日之下贿赂着某个神灵似的。

  我感到那样地唐突、不适和脸红。

  然而为这一拜,我整整准备了十年。也许不止十年,在前一世甚至更前一世,肯定有某种因缘相连。或者,我就是曾经批评他最激烈的那一位。

  记得第一次给学生讲中国文化史,我原以为大学时学过《论语》《礼记》《中庸》等,甚至很多篇章都会背诵,对孔子算是有了解了,但给学生一讲,才发现文学的那点事放在整个文化中是多么渺小的存在。如果把《论语》《诗经》等都当成文学来理解,就把孔子看小了。

  于是,我一头栽进了中国的古代文化中。兴趣最大的自然是研究孔子与老子。我每天都会写一篇感想,日积月累,写了一本书。孔子的时代是人类摆脱神话而由人自己来创立人类伦理的时代。但在那个礼崩乐坏的年代,很多人对孔子抱有偏见,对他所提倡的礼进行过诸般嘲笑。他56岁被迫流浪异邦,直到快70岁时才回到故乡,此番流转并非我们小时候想象的快乐地周游列国。

  那时的世道不能了解他,但后世也未必真的理解他。中国人不理解孔子,外国人就更不理解他了。黑格尔读了《论语》后,讥笑道:不过一作家而已。言外之意,与哲学还有很大的距离呢。倒是他之后的另一个存在主义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想试着去理解孔子。他虽然也不能理解中国智慧的玄妙——那种用文字永远无法直接抵达的智慧,但他还是找到了孔子与世界同一时期的那些哲人们的不同,将孔子定义为人类人性道德范式的创立者。从雅斯贝尔斯始,孔子被西方的哲学家重新认识并尊重。

  2005年的那个秋天,我就是从雅斯贝尔斯开始讲解孔子、老子及后来进入中国的佛教的。之后每学期上中国文化史,我都要重新读一遍《孔子世家》,然后才是《论语》等其它作品。如果不去读《孔子世家》而讲《论语》,就一定不能真正理解那位老人。但每一次读到最后一段时,便与太史公有了共同的渴望:“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直到这年的夏天,我才匆忙间拜见了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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