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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6年11月03日 星期四

君子之瓷(海外华文作家作品)

顾月华(美国)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6年11月03日   第 09 版)

  我起念收藏钧瓷时全然不知所以然,我只是时常在河南各个不同场合与它邂逅,每次偶然的惊鸿一瞥都令我怦然心动,它与众不同的朴实无华浑厚庄重,终让我过目难忘情愫牵连,我清楚自己会在某一天与它结缘。

  在以英文“瓷器”同名的中国,我亦曾见过不少名瓷,但是,唯独这与汝、官、哥、定四窑齐名的钧窑,在我早年记忆中竟找不出一件。后来我方知由于朝廷的严令,加上十窑九不成,一坯之功要过手七十遍,而入窑一色出窑万彩,更是除了人工外,端视天意神助无可臆测,因此民间早有“黄金有价钧无价”一说,而到过神垕,见到沿途废瓷如山岳如平川一般无边无际的奇观,始信“万贯家产不如钧瓷一片”之言不差。

  上世纪80年代初,文艺创作开放,我曾经拿到一笔非常可观的酬劳,拿着这笔意外的钱,当机立断,开始向住已久的收藏钧瓷之旅。当晚入住许昌市一家旅舍,次日赶凌晨出发的长途汽车,长途车破旧不堪,开开停停,乘客需不时下车推它起动,到专产钧瓷的禹县,再换车到神垕镇己近黄昏。这个小镇,曾经以一年上缴宋皇室36件钧瓷而名满天下,钧瓷只有君王可以拥有,所有剩余瓷器必须全部打碎,深埋地下,不许流传民间,历来君王多陪葬,但唐玄宗立令“钧不随葬”,此钧瓷乃君王之瓷、君子之瓷,钧瓷在世间贵如君王,以其天下无双的土质生产钧瓷的小镇,于是博得神后之土的“神垕”之名傲首天下。

  抵达这个小镇后,我直接找到镇上最大的国营钧窑厂,在厂长的吩咐下,我得以从参观窑炉细察窑变到选遍仓储,这是我收藏钧瓷的开端。长途跋涉耗时数日,我虔诚造访这始于唐盛于宋衰于明复于今的神圣故土。

  我从参观厂内大小十余座熔炉烧制开始,到在展品室鉴赏精品去一步步认识钧瓷,这过程便令我认定自己将要与它结下不解之缘。

  唐代以前,彩釉止于黑釉褐釉茶叶釉,后人渐施以釉料,高温烧制始现灰蓝乳白花瓷,至北宋,在青釉中加铜,结束了南青北白的局面,而神垕土质特异,它所含有的矿物质,使自然窑变瞬间产生出奇妙无双的艳丽,红中透紫、紫中藏青、青中遇蓝、蓝中泛白、白中隐红,红又有铜红、霁红、宝石红、朱砂红、鸡血红等诸多不同,铜的氧化物衍生出清月白、孔雀绿、宝石蓝、丁香紫、玫瑰红等多种窑变色彩,非人工所能控制,更令我目不暇接流连忘返。

  参观窑炉,巧遇精品出炉的可能性其实不大,只是对以后遇到的上乘产品会更加珍惜,而在观看冰裂纹瓷窑出炉时,却有使人赞叹的奇迹发生。原来冰裂纹瓷器在出窑后才完成它的遇冷迸裂,开片之声轻脆悦耳绵绵不绝,此时瓶身看似冰裂有纹,但触之平滑无痕,其自然肌理如大自然诞生新的生命,眼看它在迸裂时渐显冰纹,从大块渐至细处,实是神奇之极。

  在手把、眼观、耳听、心仪四方面去把玩钧瓷时,我又被它独特的浑厚造型所吸引,无论它的造型圆扁方长、曲直缩张,都讲究古朴、端庄、典雅、厚重,它的艺术特征融汇了中华民族的自然和谐圆润稳固的传统文化内涵,它毫无雕琢修饰哗众取宠的媚俗,实是从一开始便吸引了我的视线,及至深究,更令我心醉。

  钧瓷品种不少,有樽、瓶、炉、钵、碗、盘、鼎,除此之外,我更心仪各式笔筒,厂长送我名贵的云龙缕空钧釉鸡血红笔筒及其它几件好瓷器。那时人们只关心温饱,钧瓷几乎不为人重,因此价格低廉,使我有机会尽兴选藏。我买了几个笔筒、笔洗、双龙活环白玉香炉、葵花盆、盘口瓶、三足鼎炉、葫芦瓶、鹅颈瓶、方口鼓樽等等,不一而足。然后我再到镇上去觅宝,这个古朴的镇上,满街的瓷器铺,钧瓷随便地扔在铺一块破布的桌上地上架上,镇上民众的服饰可见沿袭于前代袍褂的端倪,几乎都穿自织自染的黑色土布,面对民间的世代收藏,我免不了又一番精挑细选,最后装箱才愣在当场,沉甸甸地竟然装了8个纸箱。

  小屋从此彩云飞霞星明月朗,到我出国前,我已拥有数近半百的钧釉,除此,我别无他藏。我从国内带出来一面丈夫买给我的景泰蓝小镜子,和两件古意盎然的瓶樽,我分别把它们放在写字台和壁炉上,一只里面插满了我的油画笔,另一只插了一大把世界各国的小国旗,纪念我足迹曾经到过的地方。我收藏不为其他只是心爱,我不喜欢把它们锁在柜中,喜欢它们就这样生活在我的生活中。

  前几年在郑州机场,一件压阵的鸡血红钧釉扁鼓型大圆钵不可一世地吸引了我,使我动弹不得,我连连催促着让人把经理找来,请他打开大锁,把它从大玻璃柜内搬了出来。我当场扔弃一些随身携带,用双手把这一只大盘抱在怀中,它内层浅浅的孔雀石绿,外层鸡血红覆盖,结构严谨造型古雅,釉色浑厚含蓄,市上不多见。经理直是诧异我的识货,我笑说自己也喝过这里的水,体内兴许也渗进了微量矿物元素,点着了兴许也有火花飞溅。

  这件大瓷,安放在四周被沙发呵护着的大茶几上,成为我的客厅里的焦点。在它硕大的腹腔中,常常随着季节更换着各地的新鲜水果待客,朋友们喜欢我为他们备下了丰盈的食物水果和那盒中不同款的茶叶风味,让我和朋友知己在茶香果香中欢聚小坐。

  与钧瓷相对,如对君子,那种平和安详坦坦荡荡,使人乐于与它朝夕相对终生为伴,我又爱它的铮铮风骨,如芸芸众生,谁人在风吹草动间应声而倒,谁人在水深火热中傲骨天生,而它的凛然大气便是它全部的灵魂,它有王者之风君子之品,成活下来稀少的钧瓷是庄严地诞生到人世的,它们是永恒的。

  我保持着对钧瓷淡如水清如风醇如酒的一片深情。

  钧瓷,是君子之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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