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父亲在小弟工作的大同市避暑;我从北京去探望,父子在清凉的夏夜聊天。老父亲告诉我,他每天早晨的第一件事,是扫院子。小弟住所的院子不大,但绿树蔽天,每晚都会落下零星树叶,给父亲布置一天的晨课。
我想,这是替代性的晨练。人老了,只要坚持运动,哪怕是扫院子,也是好的。说话间,我问父亲:“您用的什么笤帚?”父亲敏捷地站起来,从院子一角摸出他“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工具给我看。我拿在手里,轻飘飘地,知道这是现在普遍使用的、用新材料化学纤维做的。我转头跟小弟说:“你找把高粱穗子的笤帚,拿在手里有一定的分量,也能使上劲;这种材料的太轻。咱爸往年练太极剑,好像就讲究剑的重量。”
新材料做的笤帚如今已普及到家家户户,谁也不会注意它们的存在;但在30多年前,中国并没有这种材料的日用品。我亲历亲见的一件事,如不讲出来,恐怕不会有几个人知道了。
30多年前,我在全国供销合作总社日用杂品局工作。笤帚作为三类商品,属我所在的业务局管理。河北乐亭县是这种商品的主产区,远近闻名。机关、军队、家庭、城市环卫,哪里都离不了这种不受重视的商品。当然,那时这种日用品的材料只能是高粱穗、糜子穗,还有棕、毛竹。有一天,机关办公厅有人拿来一件物品,说“这是美国笤帚,陈主任让给你们的”。我们好奇,拿在手里,撕开包装,欣赏“美国笤帚”——就是如今人人熟悉的化学纤维笤帚。办公厅的人又告诉我们,这是陈主任到美国访问时,让使馆的同志买的,说要日杂局看看,还交代一项任务,让我们找科研单位,分析化验这种材料的成分。我想起来了:改革开放初,鼓励省部级领导都到国外去看看、开开眼界。我们的陈主任是以中国农业代表团的名义访问美国的。那个年代,部长级的领导干部出访,新华社都发电讯稿。我那时年轻,特别注意这类消息。不久,陈主任调到上海,在收拾北京的办公室时,还不忘把他好奇的“美国笤帚”让人送给我们。
又过了几年,新材料革命兴起,传统的日用杂品生产所需的材料几乎全被塑料替代了。广东新会的葵扇因电扇、空调的兴起而大量压库销不出去,我曾专门写了一份调查报告。木制的洗衣搓板因洗衣机的普及而几近淘汰,“美国笤帚”,也悄没声地在中国出现了。
上世纪70年代,菲律宾总统夫人伊美尔达访华,在北京街头看见环卫工人用笤帚清扫街道,她观察得很仔细,说要在马尼拉市推广北京的做法,“用笤帚才能清扫干净”。现在,21世纪了,你在北京街头观察,清扫街道的机车、工具,除了洒水车、清扫车,还会有身穿桔色工服的工人,脚踩电动车,在辅路、人行道,在边角旮旯里俯身清扫,手持一把高粱穗做的大笤帚。他们行进在大街上,一把中国造的大笤帚插在车后的白铁皮箱兜里,像环卫工人的剑戟。
农作物高粱,浑身是宝:高粱米可食可做饲料,高粱杆也可加工饲料,高粱穗是做笤帚的好材料。在新材料革命后出现的日用杂品更新换代浪潮里,卑微的笤帚仍顽强地生存下来,证明它有很强的竞争力。我想,中国造的笤帚绿色环保、经济实用,是传统“国货”,为什么不大力提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