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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6年07月09日 星期六

我与“贵妃醉酒”(海外华文作家作品)

顾月华(美国)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6年07月09日   第 11 版)

  世上的事,一幕又一幕,有时想起来,有的像做戏,有的像做梦。

  自己有一段清唱京剧《贵妃醉酒》的录音,深藏在手机里,平时五音不全,从小到大,在班级里连小合唱也挤不进去,这一段京剧花旦唱腔中最难唱的一段,被我拿下,是奇迹,也是一段有缘分有泪水有前因后果的故事。

  有一天我在微信中得到一封私信,请我去看京剧表演艺术家盖叫天诞辰125周年纪念演出,发出邀请的就是盖叫天长孙张善麟,他以七十高龄的身板,将会在台上舞枪弄棍反身接棒做青年武生高难度的压轴演出。

  认识他在50年前,我在20多岁的青葱岁月里,分配至中原地区的省城工作,在那里认识了一些上海人,其中有几个京剧演员,一个是已经崭露头角的京剧花旦孙毓敏,另外一个是省京剧团当家青衣胡芝梅,还有这一位盖叫天孙子张善麟。我常常跟他们聚,大家烧些家乡菜,讲讲上海话,都有很好的专业技能,是志在四方的有为青年,在我们年轻的肩膀上,分别挑着各自事业的大梁,每个人都很优秀。

  这种尚有温情的聚集因种种原因戛然而止,大家分散各地,我最后到了纽约。

  在美国我见到了孙毓敏,她在中国非但在舞台上有成就,又培养了许多学生子弟,后来她当上北京戏曲学校校长,亲力亲为,终于桃李满天下,站到舞台上一个个都成了名角。

  孙毓敏在功成名就后,便发起了给京昆界优秀艺人颁发终身成就奖。对于这些被社会及观众渐渐淡忘的老艺人,孙毓敏集资筹款给每一个得奖者一份奖状、一张证书、一个奖杯和一份奖金。

  我在隆重的颁奖仪式中见到了张善麟,他在盖派艺术的传承中贡献卓著,也去领奖。

  胡芝梅在哪里?我惦记着她。演出的晚上,我在电梯中与胡芝梅相遇,我们相拥在一起了。

  我真的没想到观众如此喜爱张善麟。盖叫天的戏重在武戏文唱,他是南北武生泰斗。到了《雅观楼》这出压轴戏,张善麟一出场一张口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满场叫好喝彩,全场几乎鼎沸疯狂。是为了他还是为了盖叫天?是为了盖叫天的一身绝艺还是为了他的铮铮铁骨一生正气?当他鹞子翻身反手接棒那一刻,我真是为他捏一把汗的。

  在盖叫天、梅兰芳、周信芳和马连良都离开了世界后,袁世海说浙江还隐藏一个流派就是盖派。张善麟说:“我脚底下刻着一个‘盖’字,滚烫而硌脚,每走一步,都提醒我是带有使命的。”现在,他一步一个脚印,继承着他爷爷“立如松、坐如钟、卧如弓、行如风”和“要正、正中求草﹔要圆、圆中有方”的艺术形象。盖派艺人要同时具有雕塑美、动态美和节奏感。

  我与胡芝梅阔别了几十年。胡芝梅唱梅派,我问她你现在好吗?她说:“我现在退休回上海了,被上海老干部老年大学请去教京剧班,收了不少学生,每周上一次课。元旦晚会各个班出节目,我的京剧班得第一,给我发了奖,这是对我的肯定,所以我很满足。”

  她告诉我她也收上门学生,她的学生绵绵不绝越来越多,看她们登台演出,从中也得到了不少乐趣。

  我向她要了地址,我要去看看她。我告诉她想向她学唱戏。

  她说那她要先听我吊一下嗓子,让我跟着她站直了,一波又一波地从腹腔丹田往上送出声音,由低到高地发音。最后,她说你想学什么?我说就唱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吧。

  她吓了一跳,说这一段戏好比是博士生的作业,你是大学一年级学生,怎么可以学?在我这里学过一年我才教这一出戏。问我识谱吗?我说在小学就学了,她说那好办多了,找出乐谱,取出一把二胡,调了音,先唱给我听了一遍,又一句句地教我唱。

  最后一次去上课时,一个女子走了进来,胡芝梅说她把她的一个唱得最好的学生找来了,陪我上课。

  她看上去四十出头的样子,体态丰腴,皮肤白净。她先唱一遍给我听,真把我听傻了。梅兰芳的唱功,行内首屈一指,而《贵妃醉酒》冠其首。梅兰芳的唱腔旋律优美、细腻婉转,这位学生竟能唱得同梅兰芳一般甜美动听。她站在书柜前,舞扇子、甩水袖,走圆场、下水腰,忙得不亦乐乎。唱了一会儿休息,胡芝梅去厨房弄点心,她就跟我聊家常。

  她本是花园饭店一名职工,每天上午在自助餐厅煎荷包蛋,一做就是15年。后来她开始学唱京戏了,在唱词中先听出了悲欢离合的美感,又在唱腔中感触抑扬顿挫而动情,及至开始学台步走圆场,就入了迷了。梅派擅长正旦青衣,讲究庄重娴静、秀雅柔婉。她说他们在江边有一个票友们的俱乐部,还常常租场地服装登台演出,她也上过台了,现在心情大变了,只觉得时间不够用,人生豁然开朗竟由唱京戏开始。

  这一天我终于交卷了,录下了在她那把二胡伴奏下独自唱完的《贵妃醉酒》。

  告辞了,老朋友,老师,你多保重!她让学生送我搭乘地铁,她也坚持要送到地铁站。

  胡芝梅有足疾,走路不便,骑着一辆自行车送我。车站不太近,她可以骑车回去。我与她学生走到车站了,胡芝梅也到了,她把车子往边上一扔,就过来找我,我们拥抱着互道珍重。我慢慢地往下走,台阶很多很多,似乎再也走不完,几次停下来抬头看,胡芝梅还站在上面向我挥手,我也向她挥手。终于下到底了,她挥手让我进地铁。

  那个学生说:“你在美国要天天练,天天喊嗓子。我学了一年才教我唱《贵妃醉酒》,你再回来就要学做功了。我现在教你跑圆场,你走在路上便可以练,随时随地练,脚不离地这样扭着走,你看美吗?”

  我随在她身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在地铁里跑圆场走碎步,她说:“你就得走路都在练功,等你下次回来,我带你去看上海票友的戏,我们很快乐。”

  回到美国后,这几个人的影子却时常在面前浮现,我觉得自己从中学到的东西是付再多学费也无法学到的。我学到了一个人跌倒了一定要自已站起来。如果孙毓敏没有站起来,我就遇不着张善麟。如果张善麟不是为了信念付出自己的毕生精力去实现,我便见不到胡芝梅,她让我懂得只要你的付出是值得的,便不要计较回报。如果见不到那个煎鸡蛋女工,便不会知道做一个普通人也很快乐。

  但是我没有料到,我远远地看着胡芝梅对我的不舍眼神,是今生看到她的最后一瞥。我仅以此文纪念我的朋友。感恩京剧,带给人们太多美好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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