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 仪

　　土仪，《辞海》解释：用土产作为送人的礼物。但我总觉得还少了一点表达，除此之外，还可用于事关礼仪的宴席，且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

　　例如芋头。

　　母亲在世时，每年除夕年夜饭，总要有芋头上桌。一般都放在肉里烧，盛在粗瓷碗里，芋头和肉很难一眼看出来。但筷子上的感觉还是不同的，带皮的肋条肉搛在筷子上，有一点轻微的颤动感，肥膘多的时候，几乎能用袅袅婷婷或者玉树临风来形容。芋头搛在筷子上则板板的，有点拔丝效果，那是芋头里淀粉的造化之功。吃年夜饭时，母亲特意把芋头搛到我们碗里，阐明其中的深文大义：“芋头好，来年遇好运，遇好人。”

　　“遇好运，遇好人。”这就是芋头的礼仪价值，无论草民还是权贵，这两点都是至高无上的。但我们关注的只是口腹之飨，芋头好吃，沙中带糯，尤其是芋头烧肉，经过荤油的烹煮滋润，那真是齿颊留香！在我漫长而暗淡的童年生活中，那记忆不仅美好，还有点辛酸，因为母亲总是只吃芋头，把碗里不多的几块肉省给我们吃。我瘦弱的母亲，即使是走亲戚，也要把自己筷子上的一块肉搁到我的碗里。难怪她到了晚年那么喜欢吃肉，因为她的生命中实在亏欠了太多的高蛋白和脂肪啊！

　　我高中毕业回乡务农那几年，正值20岁左右。那一年春节过后，有人介绍了一个女孩，要上门相亲。相亲的这顿饭是最难准备的，要一茶一饭。对方相亲不满意，原则上什么也不吃，这当然是主家最不愿看到的。因此，主家事先要有两手准备，既要考虑人家留下来吃饭，桌面上要尽可能地显出富足感；又要考虑到不吃，不至于破费太多。另外，这种场合，有几样菜是不能用的，例如蛋，蛋谐淡，“淡”掉了，寓事情不成。还有菠菜，菠谐跛，跛跛跷跷，是不平整、不顺利的意思。这些都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或者说是一种避讳。同样是规矩，母亲认定一碗芋头烧肉是不可少的。偏偏那年家里没有芋头，上年秋天倒是收了几筐，但下窖后“走塘”了。“走塘”就是烂掉了。为了一碗芋头烧肉，母亲那几天真说得上是殚精竭虑，起初想向人家借，但人家的芋头也在地窖里，一旦破了土，很容易“走塘”，人家哪里会肯？事到临头，母亲忽发奇想，想用“胜利百”山芋替代。在她看来，山芋和芋头都是“遇”，并不影响那层寓意；而且“胜利百”山芋也很粉，若切成小块，先下油锅煎出壳来，再下肉锅加糖色酱油红烧，客人也不一定吃得出的。

　　相亲那天，我们还算对眼，女孩家不仅很大方地入座用了茶点，还再接再厉，留下吃饭。但后来我与那女孩相谈一段时间，总是跛跛跷跷地不顺利，后来便彻底淡掉了。为此母亲还安慰我说：“若该是你的人，你就是往外推，她也要挤进门来的。”话虽这样说，但她潜意识里或许还是要归咎那碗山芋烧肉的：山芋和芋头虽然都是“遇”，但毕竟破了规矩，因此，好人是遇上了，却没有遇上好运。

　　因为有了“遇好运，遇好人”这样的寓意，芋头当然就不仅会出现在除夕或相亲的餐桌上。那年我被推荐上大学，开学前，母亲特地到自留地里挖了几棵芋头。其时芋头叶片正亭亭如盖，风动处，一片嫩嫩絮语。出土的芋头籽才钮扣大小，芽尖上一抹微红，让人不光是怜爱，而且心疼。母亲一边洗一边说：“这当口吃，真是作耗了。”但为了儿子日后的前程，她还是义无反顾地“作耗”了一回。现在想起来，那芋头挖得太早了，根本没有起沙，吃在嘴里，一点咬嚼也没有。吃过了母亲煮的芋头，我背负着简单的行囊——也背负着母亲的目光——告别了老屋低矮的茅檐，踏上了去异乡求学的道路。那是1973年初秋的一个早晨，离现在整整42年。

　　在我的老家，芋头的品种大致有香棵芋、白棠芋、紫荷芋几种。就文学和审美而言，白棠芋名字最好，如素衣美人，风姿绰约；但无奈品质最差，煮熟了烂兮兮的，吃在嘴里，夸张的说法“像鼻涕”。品质最好的是香棵芋，沙、糯，且有一股香味——不用说，那是煮熟后淀粉的味道。紫荷芋因颜色得名，品质中平。人世间的事物，总被冥冥之中一个大的规律制约着，大凡品质好的，产量必然低（就像天才和美人总是凤毛麟角一样），这样才符合生物多样性的要求。不然的话，大家都追求最好的，其他族类岂不是要绝种？

　　最近到靖江去，品尝了那里的地标特产香沙芋，大快朵颐自不必说，最感慨的是牵动了我潜藏在心底的那股乡愁。从大的类型讲，香沙芋和我老家的香棵芋应是同类。香沙芋素有“芋粟”之称，经过现代科技的调适，现在不仅是市民餐桌上的美食，还衍生出了林林总总的系列产品，成为广受追捧的特色礼盒。真该为当今的芋农感到欣慰，他们遇上了“好运”，也遇上了懂得美食的“好人”。因此，我突然想到了“土仪”这个词。“土仪”好啊，本色与高贵珠联璧合，让人会想到某句很流行的说法：最民族的才是最世界的。

　　（作者为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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