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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5年08月28日 星期五

我看陀思妥耶夫斯基

雪漠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5年08月28日   第 11 版)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是19世纪俄国文坛上一颗耀眼的明星。他与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齐名,是俄国文学的卓越代表,也是俄国文学史上最复杂、最矛盾的作家之一。有人说,托尔斯泰代表了俄罗斯文学的广度,陀思妥耶夫斯基则代表了俄罗斯文学的深度。陀氏作品在中国的汉译开始于上世纪20年代,30年代逐渐成熟深入,40年代翻译的坐标体系基本形成。陀氏的作品深刻影响了五四新文学之后中国文人的心理情结与文学表达。

  

  我闭关的多年里,案头总放着两个大作家的书,一个是托尔斯泰,另一个便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对于后者,我会更爱一些。虽然陀氏的小说因有失分寸感而招致世人的褒贬不一。

  我读的第一部陀氏作品是《罪与罚》,当下我就震惊了。陀氏的作品虽写于上百年前,但即便是现在看来,仍有一种先锋的味道,不像巴尔扎克那样,显得有些笨,有些过时。陀氏小说中充满了过去、当下各小说流派的许多元素,比如意识流、存在主义等。好些文学和哲学流派,总是把陀氏当成自己的鼻祖。后来流行于世界的文化文学思潮中,有许多源头能追溯到陀氏那儿。

  陀氏的小说最让我震撼的,是他对灵魂的拷问——那真是在拷问。高尔基说,除了莎士比亚,陀氏的深刻程度是无人能比的。但在我看来,莎士比亚对灵魂的拷问程度,似乎还没达到陀氏的深度。这也许是戏剧不能像小说那样尽兴的原因吧。陀氏对复杂人性的把握是无与伦比的,他在灵魂述说的层面,不像是一个有着肉体的人,而更像是无数个灵魂本身。而写作中的他,仅仅是灵魂们暂时的载体。

  陀氏的写作是一种天才的、疯狂的倾诉。那种倾诉不像是从笔尖流出的,更像是把你扯进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在那里直接跟其人交流。但即使你直接用自己的心、直接用自己的眼睛跟一个活生生的人交流,也很难达到陀氏的那种细腻程度。陀氏是把他自己的心和眼睛连在了一起,全都剖开,塞进你的心里。所以,一切都是鲜活的。

  我看的第二部陀氏小说是《白痴》。看它时,我入迷了,时不时会有种揪心和窒息的感觉。可惜的是,陀氏在这部小说中没有节制,结尾让我很失望,要是剪裁一下会更好。剪裁不当是陀氏很多小说的毛病,托尔斯泰说他没有分寸感。就因为这一点,他的作品很难传世。但后来,陀氏不但传世了,还传得跟老托一样厉害。在世界文学史上,你很难说这两人谁是第一,谁是第二。他们二人各有所长,双峰并立,全都气象非凡,难分高下。当然,到了那个境界,也不用分高下的。而因为境界相若,他们可以互相欣赏对方的风景。对陀氏,托尔斯泰是又爱又“恨”,有时会脱口而出地赞不绝口,有时会否定他那些没有分寸的絮叨。这两人虽然一生里没有见过面,却是能真正用灵魂沟通的朋友。在他们的作品中,我也能感觉到他们彼此的影响。

  对陀氏的不剪裁,很多作家也有不满,屠格涅夫就是其中一个。他称陀氏的《少年》为“痢疾”,意思是红的白的一塌糊涂,虽然恶毒,但至少说出了一点意思。不过,陀氏的成就比屠格涅夫高。屠格涅夫的作品非常精致,但精致也会伤害文学本身。有时候,没有复杂,没有决堤而出的激情,就没有伟大。所以,只要人格伟大,即使唠叨一些,也不影响作品的伟大。我看过的书中,佛陀是最唠叨的。不信,你可以看《大般若经》,那里面在一遍遍重复着差不多的内容。因为佛陀讲法的时候,不是一天,有时会是很多天。每有新来的人,他就会把讲过的内容再重复一遍。但那重复和唠叨同样不影响佛陀的伟大。陀氏的作品亦然,我们读它时,虽然看不出多少精致来,但总能听到陀氏的声音。而他那独有的声音,就承载了他的伟大。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语言也很有意思,从中篇小说《穷人》(处女作)起,他就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种叙述方式。或许有点絮絮叨叨的,有时还会有很多废话,但怪的是,要是你删去了那些废话,文本就不再有陀氏的风格了。就是在那种絮叨里,陀氏活了过来,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在小说创作中,作家的声音非常重要。许多时候,那声音就是作家的风格。有自己声音的作家并不多。很多作家的声音都是跟着主题变化的,这样的作家当然算不上大作家。大作家必须有自己的“气”。

  了解陀氏生活处境的人,一般是不会怪他剪裁不当的。因为,陀氏的一生大多没有摆脱债务的纠缠。他爱赌博,又有一堆吸血鬼一样的亲人,所以根本没有时间对作品进行修改。生活逼着他不停地写,有时为了还债,他甚至雇佣速记员,自己口述,对方记录,完成后马上交给逼债的,任其出版赚钱。他的妻子安娜开始就是他的速记员。大家想一想,他哪有时间像托尔斯泰那样,对《战争与和平》修改7遍?有时候,生活会逼着一个作家放下对文学的一些要求。

  陀氏具代表性的作品,我基本看全了,如《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少年》《死屋手记》《卡拉马佐夫兄弟》以及《作家日记》的部分。我对他的整个印象,是既震撼又惋惜——为那种泥沙俱下而惋惜。只是这点瑕疵不能掩盖他的好,他好的那部分实在是太好了,在世界文学中几乎无人可比。那是一种喷涌而出的天才和智慧,充溢着一种神秘的力量,非人力所能左右。我相信,他写作的时候,真会有种魔鬼附体的感觉。也许,那时的他仅仅是某种力量的出口,他的体内真的有一种了不起的天才和激情。

  有时我想,要是他像托尔斯泰希望的那样有分寸感的话,我们看到的或许就是另一个陀氏了。那个“陀氏”,或许不会有这个陀氏这样精彩。

  (作者为甘肃省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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