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是中国人的爱物。中国地方大,花样多,包子花样也多。从方法上说,有蒸包子、烤包子、炸包子、煎包子等等。煮包子尚未听说,盖包子仁义,谨慎,不去抢馄饨地盘。从内容上说,有肉包、糖包、豆包、菜包等等。菜包我们北方发音比较重,叫菜包子,北方淘气孩子还爱用这个给姓蔡的同伴起外号,我姐夫蔡工程师童年就享受过这个待遇。从品牌和知名度上说,有南翔小笼包、无锡小笼包、扬州三丁包、广州叉烧包、开封灌汤包、天津狗不理包子、清真羊眼儿包子、北京庆丰包子、成都韩包子、沈阳刘包子等等。其中,别的包子均名实相符,惟沈阳刘包子尚未诞生,是我的梦想。当年在美国,看着各州千篇一律的洋快餐,总替当地食客惋惜,就想申请执照卖包子。什么商标?故乡,还有发起者的姓,跟产品相连即可。老祖宗创牌子,多是这个路数。名头有了,东风有了,万事却不俱备,没办成,延宕至今,惭愧。
中国这么多包子,一个比一个香。我个人最爱吃的,是大个的蒸包子,猪肉大葱馅,暄暄腾腾,油油汪汪。这个也最普通,最常见。上小学时,住校,改善生活,吃这个,高兴,忘了想家。工作了,开运动会,发包子,一人两个,特别希望后勤组不识数,多发一个。出差,从捉襟见肘的东北到首善之地,王府井街头有柳条大笸箩,白布帘儿揭开,露出更白的包子,递上钱票粮票,趁热买几个,边吃边走,幸福无比。这是早年情形。新世纪,北京时尚了,包子不让当街卖,改室内了,反倒更多,什么馅儿都有,只是猪肉大葱的最爱提前告罄,没辙,百姓好这口。
包子跟大众如此密不可分,以至进入了不朽的俗语系列,妇孺皆知,张口即来,不蒸包子蒸口气,包子有肉不在褶上,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大人物同样吃包子,哪怕是在重要的历史关头。1976年秋,逮捕“四人帮”当夜,“在玉泉山9号楼开政治局紧急会议,汪东兴秘书事先安排大会堂送包子和酸辣汤。”(《三联生活周刊》2006年第40期第35页)估计,他们吃的应该也是发面蒸的大个肉包子,应急,方便,顺口。
小笼包固然不错,缺点是麻烦。小笼汤包更麻烦,没碟子不行,上手抓不行,不小心滋出滚烫的汁水,皮肉和服饰担风险。不过平心而论,汤包为国人的智商倒是没少争光。幼时听故事,外国人开动脑筋研究汤包,怎么灌的呢这些神秘的液体?分析呀求证啊,结论:用注射器扎进去的。错!大人告我谜底,是皮冻,颤悠悠切成块儿,包好,上屉,遂为汤包。其时正逢贫困年代,虽无缘尝此妙品,羸弱小孩儿仍抚掌大笑,民族优越感大增,盲目,又不盲目。
在中国,带馅儿的面食中,好像包子的平民色彩更浓一些。吃饺子还有饺子馆呢,吃馅饼还有馅饼店呢,包子的所在,它只能叫包子铺。没地方说理去,也用不着说理,包子朴朴实实的,不讲究这个。
但我们得讲究,我们没少得包子恩惠,理应感谢,表扬,我们就热情地、深刻地说,包子其实不简单,包子是饭菜合一,繁简合一,尊卑合一,古今合一,天人合一,神仙见了也欢喜!
外国人吃了包子印象深刻,回去形容说,他吃的是中国的汉堡包。
中国人笑了:你那个汉堡包才几年?咱的包子往远了说是欺负你,起码诸葛亮那时就有眉目了,宋朝那时就发扬光大了,大文豪陆放翁知道吧?还有诗为证呢(详见陆游《笼饼》)。
一说汉堡包,国人想到的往往是麦当劳,麦当劳来华的历史不长,连带的就以为汉堡包年轻。轻率不得,没准儿,人家也是源远流长,一大把年纪了。
汉堡包和包子虽不同宗,共同点还是有的,皆是面粉与肉菜、调料等等的组合。从“食品形态学”(我杜撰的词,请原谅)上说,其不同也显而易见:汉堡包是公开化,信息透明,包子是全封闭,怕泄漏机密。不过我们还有另一种“学”,“食品自豪学”,我们自信,我们通达,我们在接受汉堡包的同时,管自家包子不叫封闭叫严实,不叫保密叫包容。包子纳百馅儿,有容乃大,所以包子不但平民,而且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