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临风听虫鸣是一件雅事,也是一种享受。它比交响乐更具实感,更具韵味。临风,使虫之多音部美声传得更远,更入心入肺,甚或灵魂。假如遇有夏日午后,且有野性的、带有草木香味的微风款款地吹来,那感觉更为美妙。所谓临风听虫鸣,是也。
一个人,如果忽略了临风听虫鸣这一情趣,那一定是莫大的人生遗憾。尤其在情趣横生的梦幻童年。若能拥有一方葳蕤山水,一个人的童年就充满了梦幻般的听觉享受。那是因为,拥有了万千昆虫家族所发出的,生动而美妙的自然之声。
我童年的家乡,就曾经拥有过这样的美丽山水。每当夏尾秋首之时,昆虫世界便就活跃起来,它们的鸣声铺天盖地,盖过了风声,盖过了谷涛和麦浪。仿佛个个都是善于抒情的情种,胸中积有太多的情致与绵思,不来它一个倾泻万里,就觉得憋闷,就觉得压抑似的。
然而,这种悠悠然陶陶然的鸣叫,仅仅是为情而发的吗?不尽然。每当夏秋交接之时,恰好也是庄稼灌浆之时。这时,无论火红的高粱、金黄的稻谷、银白的荞麦花,都由童年将要转入青年壮年这个成熟的季节了。由此可以猜测,那些虫鸣,或许正是为之而生发的。童年的我,就清晰地感觉到,每当虫鸣起伏跌宕之时,高粱和苞谷就咯吱咯吱地拔着节地往上长。仿佛,虫鸣就是一只只情爱之手,轻轻地柔柔地,拽着它们在长个儿。这许是,自然界里的一种君子协定呢,万物之相合过程。
在自然界,究竟藏有多少个不解之谜,至今我们知之甚少。譬如说,有关暗物质。我总觉得,我们一直在暗物质的扶掖和关照之中生活着,只是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就是。然而,我们没有感觉到的,昆虫们未必没有感觉到。譬如,昆虫对风雨雷电的敏感度,远超于人类,尤其蚂蚁,我相信我童年的观察力。
我也相信,昆虫与庄稼、树木花草,一定是相扶相拽、互为依存的。因为它们是不可分割的芳邻。越是野性十足的地方,越如斯。据央视报道,仅在亚马孙河热带雨林保护区内,昆虫族就有250万种之多。那里便是鲜活生命初始的摇篮。
我童年的家乡,也是一方野性十足的土地。就说昆虫,少说也有几万种吧。因为那时,水绿山青,草木繁茂,野花遍地生香,如梦亦如幻,让人陶陶然熏熏然。还有一片片生命可依的湿地,似一张张健硕的肺叶,展开在那里,让万千生物赖以呼吸,延续生命,传宗接代。
家乡的虫鸣,月白风清之时尤盛。那是一种空空的、脆脆的、泉流般的美韵合声。犹如摇篮曲。抚慰你的灵智,渐次趋于宁静如水的状态。
有关虫鸣的这种感受,古人比我们深刻许多。前几日翻阅古籍,见有关虫鸣的记载,最早始于《诗经》,其中就有:“季夏之月,蟋蟀居壁”或“处暑蛩鸣”之说。所言蟋蟀,是鸣虫,也叫蛐蛐儿。其声短促而凄切,闻之令人生悲。所以,诗人贾岛就有诗云:“促织声尖尖似针,更深刺着旅人心。”就是一例,促织,即蟋蟀。
也有人凭借虫鸣去抒发情怀的。如,虞世南的《蝉》一首:“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诗人借此吐露心声:立身品格高洁的人,不需要某种外在的凭借,自己就能够声名远播,被世人认可。而唐朝诗人杨万里,则借助虫鸣,去状写一种生活中的小细节,写得十分生动真切。他在《夏夜追凉》一诗中写到:“夜热依然午热同,开门小立月明中。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
以上事例皆说明,聆听虫鸣早已是我们古人的一种习惯,并与情感世界相连。虫鸣唧唧兮自古至今,不但使凡尘中的人得以耳聪,更使人心静如苔。
聆听虫鸣,是属于农业文明的产物。现代人,大多没有这个福分了。仅仅农药的出现,就使万千昆虫趋于绝迹。如今,面对太过吵闹、太过浮夸的人类世界,连大山大水都捂起了耳朵,何言小小昆虫耳?如今,想去聆听虫鸣,非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是一种奢求了。
前些年,我曾应邀前去京郊云蒙山里的鬼谷子山寨小住了10天。那里,草木繁生、潭瀑横空、山泉缭绕于幽深谷底。又恰逢仲夏之时,聆听虫鸣,就有了一次难得的机会。
当久违了的虫鸣阵阵掠耳时,我喜不自禁,像是回到了童年时代。甚至跟随飞动中的蚂蚱,听着它们的啪啪之声,跑动起来。竟忘记了自己是白发之人。妻子笑我,老夫聊发少年狂,当心扭了老腰。
有蝉在山楂树高枝空空地鸣叫,声声入耳,让人血脉安静。而藏于草丛中的昆虫合唱队,一拨儿接一拨儿地出来亮相,其情切切其势也夺人。使人间琴瑟顿时黯然。
使万千昆虫家族得以生存,安然繁衍,躲过了现代文明的侵害和骚扰,是这方山野的功德所在。我们当记之。茅舍外,月明山静夜气渐趋浓重,正可临风聆听虫鸣耳。夜,微寒。竖起衣领,走,听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