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痴人

　　15岁那年，我认识了许阳庭，他是个痴子，我看的第一部长篇文学著作《西游记》，就是他的藏书。

　　我的少年时光是在农村度过的，“文革”后期，我们全家下放到农村，在一个偏僻的小村落了户。许阳庭是我家东邻女主人的弟弟，那时他三十几岁，成天也不恼不怒，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家的墙根下，有时也默默地干些家里的活儿。据说他以前是县里一所中学的语文教师，“文革”初期有次遭到对立派一伙人的毒打，昏迷了两天，醒来后便精神失常了。

　　那年暑假，我借了些课外读物，一有时间便坐在我家梨树下看书。有天我捧着一本书正看得入迷，觉察到有人来到我跟前，我抬头一看，是许阳庭站在那里瞅着我，他的目光很柔和，使我一下子消除了平日对他的畏惧感。他指着我手中的书，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着，以征询的目光望着我。我知他患病后就失语了，猜了猜他的意思，说：“我打小就喜欢看书。”

　　他听了，呆滞的脸上竟有了憨憨的笑意。我曾听说，他以前嗜书如命，他那当了一辈子乡村教师的父亲也有很多藏书，老人去世后，那些藏书都归了他，现在都还在他的屋里。于是问道：“听说你有很多书，是吗？”

　　他点了点头，扯着我的胳膊，把我领到他的屋里。他打开墙边的一个大木箱子，翻弄着里头的书给我看，大都是些古典书籍，我觉得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拿起一套仰慕已久的《西游记》，如饥似渴地翻阅起来。许阳庭乐呵呵地示意我可以把书拿回家去看，我大为惊喜，连着向他道了几声“谢谢”。

　　那套《西游记》是新中国成立之初出版的，竖排，有很多繁体字，我连认带猜，只能看个大概，可也看得如痴如醉。看完后就再去换别的书，中国的古典文学著作，我在那个时期大都浏览过。

　　有一天，我在一个同学家做作业，回来时看到许阳庭蹲在他家房东头的道边，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双眼冒着凶光，他的姐姐站在他的身旁，脸上满是无奈。我走到跟前问是怎么回事，许阳庭的姐姐说他隔三四个月就犯一次这样的病，光着身子待在外面，有时还到处乱跑，若拉他回家或者给他穿衣服，他便异常恼怒，又吼又打。我望着许阳庭，叫了他一声，他慢慢仰起脸，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目光便移到了我挟在腋下的那几本书上。这时我分明看到他的眸子亮了一下。我想或许书可以唤醒他，使他恢复平常的精神状态。于是便凑到他身边，翻开一本书，给他讲书里面的故事。此法果然奏效，我讲了一会儿，就见他的目光软了些，我就边讲着，边试着把他拉了起来，他也任我给他穿上衣服，把他领回家里。

　　此后，许阳庭一犯病，他姐姐便把我找了去，我便拿着书，给他讲书里的故事，待他情绪安稳了些，我就给他穿上衣服，再与他在村里溜达一阵子，他便恢复了平日的样子。

　　在我们家返回城市的前一年，许阳庭夜里发病，自己出了屋，跌进了村里的水塘中，溺水而死。他的大哥是旅顺海军的一名军官，也极喜古书，他原想来料理完弟弟的后事后把弟弟留下来的书都发回去，听说了我与他弟弟的事后，他执意要我选几套我喜欢的书。推脱不过，我便拿了那套《西游记》，算是留作纪念吧，那也是我的第一本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