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 报周 报杂 志 人民网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3年01月04日 星期五

春潮(我的启蒙书)

——我的早期阅读史

沙 林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13年01月04日   第 11 版)

  本版刊头设计 常云龙

  可曾记得,韶颜稚齿,第一次叩你心扉的是哪一本书?青葱岁月,让你瞥见纱帘后复杂而又华丽世界的,又是哪一本?

  今天,让我们听沙林讲他的早期阅读史,是为“我的启蒙书”栏目开篇。

  花之露

  过去的书,你一看就知道好或不好,没有迷惑性。早读的书里,有一本是上海县集体创作的《虹南作战史》,据说是“文革”中第一部无产阶级的长篇小说。枯燥无味,所有的情节人物都是按照阶级斗争的说法拼接出来的。

  我这一生最早开读的书,恐怕是“文革”前人民出版社的《论陶里亚蒂同志与我们的分歧》,斜插在父亲的书架上,每天早上醒来都能看到它。我很好奇,还有这么奇怪的名字。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读这样的书,可想而知会有什么奇特的效果了。在半懂不懂中,我知道了意大利共产党总书记公然支持社会主义的敌人铁托,也知道了世界共产党内部不总像太阳下的鲜花那样柔软慈笑,有觊觎,有分裂。一个敌人,那么坏,我们还叫他同志,世界的关系怎么那么复杂?

  后来跟“苏修”公然决裂,是我们不得不接受的更残酷的事实。之前苏联是跟理想连在一起的,跟理想决裂,总让人心里不是滋味。苏联的人文环境中还有人的理想、爱情和古典的优美,与这样的国家决裂,我们会走向何方?

  “文革”中最早解冻的三联书店,出版过一本海外华人写的《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吗》,是那个时代少有的可读性较强的读物。它以亲历的形式描述了已经与中国大陆隔绝了10年的苏联“真相”——只能吃黑面包、副食供应紧张、对中国人不友好等,后来在中国广传的“苏修”信息都源自那本书。30多年过去了,仍有几个情节记忆犹新,书中写道,一个亚非国家的留学生一天晚上走过莫斯科一个偏僻街道,被几个苏联流氓围殴致死,我当时很惊讶,青少年能打死一个人?太猛悍了!当然现在,早已经不新鲜了。还有一个场面:在滑冰场,那些高大壮实的苏联人故意撞他们几个相对矮小的中国人……看着现在满街油光胖大的国人,再看到普京一样精瘦的俄罗斯人,总不由想起这个场景。21世纪,我们的营养多足啊!现在的俄罗斯人恐怕不敢贸然冲撞了。

  《金陵春梦》给我的感觉不太好。这套书“文革”前就在干部中内部发行,是那时能在大陆出版的少数几种香港作品。它嘻笑怒骂,皆成文章,文字有一种装腔作势的“奉旨而骂”,把蒋介石写成了一个大流氓,大色鬼,一个梅毒患者,把宋美龄写成了一个招蜂引蝶、打情骂俏的贱娘们……后来了解了部分蒋家史实后,才发觉这本书捏造的用心。

  以上这样的政治类书,浇灌了我大脑中关于文史的那部分细胞,是我最早的启蒙之一。所以说反“文革”、反极左的人,也都是“文革”“毒液”泡大的、恶之花露灌出来的人,谁也跑不了。

  心镜

  我早读的另一类书,我觉得弥补了我们社会当时很缺的一种东西,恰恰与前面极左类读物在我大脑中形成某种平衡,使我没有形成一种极端人格。先说巴尔扎克的书吧,它们除了故事就是故事,人物都有点漫画色彩,没有太多我喜欢的那种人类情思。接着我读到了狄更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雾都孤儿》对一个“文革”混乱岁月中,家父被斗、备感孤独的男孩来说,安慰的力量是很大的。它的文字是那么透明和幽默,主要人物,男孩们,都是苦难中留存知性,孩子气中蕴含正直……用不着说教,这种形象自然而然就吸引一个异族的男孩去自我挖掘性灵中善的一面。这对一个男孩的成长以至塑造一个好人的性格用处太大了!可惜现在的父母不知,现在的孩子不读!

  狄更斯的另一套书《大卫·科波菲尔》是在周总理去世的那年早春读到的。与这本书最相伴的记忆是夜,我最好的伙伴当兵去了,而我因为家庭出身问题独留知青的泥屋。周围的氛围是压抑的,周总理的去世给爱思考的中国人的打击是巨大的。春雪,静夜,乡村,狗吠,西书,还有什么比沉浸在19世纪的英国石板路上和铺满鲜花的庄园里更能忘记现实的痛苦呢?

  再后来就接触到了雨果的书了。我觉得大多数中国人文知识分子,在某种程度上都受到了雨果的影响。我的职业一度是采访作家,所有这些被采访的人说到雨果对他们的影响时都肃然起敬。无论如何,《悲惨世界》中的老人冉阿让,是中国文人的一面镜子,我们至今没有做到这样的爱,我们甚至都不敢塑造出一个这样慈爱无边的文学形象。

  《九三年》对中国文人的冲击也是“毁灭性”的。阶级斗争我们熟悉,但法国的阶级斗争中的人性,那种为了更多人的性命而主动牺牲自己去“投降”别人的行为,我们是想不出来的。“人性的丰碑”、“我们心中的纪念碑”,这是那一代中国人以雨果之名偷偷在心里竖立的。

  柔软的力量

  苏俄文学,另一条巨大的情感之河。我的整个童年和青年时期,都持续不断地接受着它的冲刷和洗礼。其中最美的风景,我想,大多数中国文人都会说是屠格涅夫,就像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一样,总有一丝契合国人之心。屠氏小说当年翻译成中文的,我费尽周折几乎全都找齐了,并且如虎扑食一样冲过去读。我专说《春潮》吧,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涉及生命无常、命运难测、爱情甜蜜但青春不再的书,给我的冲击非常之大,有很长时间茶饭不香——这让我想起20多年后一次文学会,诗人贺敬之在私底下说的,那些书(“资产阶级人文主义”作品)对人的诱惑是巨大的,在延安时曾经看过一本,3天拔不出来,马上意识到这样不行……

  《春潮》,是年轻人的春潮,我曾经甘愿沉浸其中拔不出来。三个男女青年,暑假在俄罗斯乡下的贵族庄园相遇,接着是长谈、友谊、爱情的默契和痛苦,最后是分离。多少年后,男主人公看到夹在书中的一封信,又想起了这段夏日的邂逅。美丽的女主人公这时已远去美国,不知所终。他们已经都老了,今生难以再相见……这本书是屠氏作品中最不具有革命意义的,因而不为人知,但对于我,可以肯定地说,具有致命的塑造意义。

  高尔斯华绥的《苹果树》,也是一本较边缘的感情书籍,比更有名的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更让我失魂。我的阅读经历又转到了英国——那时我们的阅读是华洋相伴,地不分中西,时不分古今的,忽而《烈火金刚》、《平妖传》,忽而《贵族之家》、《红与黑》,主要看抓到什么了,或者是看谁能从封闭的图书馆弄到什么了。

  《苹果树》是一本很薄的书。我觉得属于华氏的感情一现或灵机一动的作品,因为与其大多数作品风格是不一样的。一个英格兰城市公子哥假期到苏格兰一游,邂逅一个朴实的乡间姑娘。就在短短的几天里,他们相爱了,在苏格兰的乡下,在苹果树林中,他们山盟海誓,青年说要娶“小芳”,不要仕途经济了,两人就在这世外桃源终此一生。但青年必须回去处理善后事,只需几天时间。两人泪眼相别。离开后的情景,我们可以想象了,青年马上遇到了一个有钱的城市女孩,于是把苹果林中的一切都忘了。人事沉浮,他曾经富有,又历情变。很多年很多年以后,他游历苏格兰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这是一片过去经历过的苹果树林,兀地想起那位姑娘,于是到处打听。知情人指着苹果树下一个坟墓说,他走后,她日夜思念,最终抑郁而死……青年(现在是中老年)感觉如雷击顶——最难受的莫过于此,想爱而不成,想弥补已隔世!我当时就有一种感觉,世界上最不能做的事是辜负一颗朴实的心(画家陈丹青说20多年前读此书时在火车上蒙着被子大哭)。

  这一类书,塑造了我人性中很基本的一面。其实当时中国人偷偷地或半公开地阅读,是很普遍的事,铺就了中国人人性中的一层曼丽的轻纱。虽然柔软,虽然总伴有泪水,但该爆发的时候就爆发,柔软瞬间就变成力量,1976年四五天安门事件就是一个例子。从那以后,中国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我们个人的阅读也进入了一个新时期。 

肖复兴的书房(名人书斋)
春潮(我的启蒙书)
《台湾村纪事》诉两岸同根(摘星楼)  
一个老外的中国乡愁(阅读笔记)
非虚构写作:“真实”之魅、惑(书林听风)
责编:张稚丹 邮箱:zzd_11060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