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冬天里,每家都会烧一炉火,用来煮饭、烧菜、取暖。热水壶在炉子上冒着热气,烟囱吐着白烟。当夜晚睡在床上时,仰面就能从窗户里看见闪烁的星星。
万物沉睡时,风停止了摇动,犁耙锄头在屋檐下一动不动地伫立,所有的躁动都平息了,炉火却仍燃着。好像正是那一点火光,梦中的人才能循着路在第二天醒来。
人们都被怎样地庇佑着啊。被这团火,被头顶的星星,被晴夜的月亮和黄泥巴墙,以及墙里面一个个古老的故事和歌吟。每个清晨,他们都像第一次天亮那样,扛着锄头出门,去地里劳作,在那里刨一张床,刨一个屋顶,再为孩子刨一件新衣裳……
去了真的去了
别了真的别了
像太阳落山
像月亮过寨
太阳嘛落下会升起
月亮过去会转来
今日分别后哩
相逢再难言
我的舅舅唱起来,在夜幕降临的时分,他喝了白酒,嗓音清亮,闭着眼睛像说梦话一样吟唱。都是以前外婆唱过的歌。外婆走时他没有哭,此时,却是一个深情、悲伤的舅舅,与白天不苟言笑闷头放羊砍柴的男人判若两人。白天那个他才像是睡着了。
那歌声婉转悠长得像不会停歇。那是我一天之中最喜欢的时刻,人们吃饱喝足了,再也没有要去忙碌的事。把土地和所有的农具都摆放一边,围火而坐,大人的脸和孩子的脸一样红,他们开玩笑,讲以前的事情,说花豹趴在屋后的大树上逮鸡,说狼像人一样在月亮下直立行走。又说起故去的人,说外婆有一头漆黑浓密的长发,她园子里的菜茂盛得摘也摘不完,她的田埂收拾得像堂屋一样亮堂……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成了一个人骄傲重大的一生。我们正听得入神,歌声变了调子。转头看舅舅,他仰头眯眼,好像还在被节奏推动身体,轻轻晃动,打起了呼噜。他那么满足地倒在木凳子上睡着了,一条窄窄的凳子,就托住了他的身体,就像鸟只栖息一根树枝,蛇只团蜷于一个小小的洞。
有时候,舅舅会从兜里掏出两块钱,我们叫着,呼的一下抓起钱就往门外跑,一头撞进雪地中。那是炉火外的世界,只有风在赶路,从远远的地方而来,带着凛冽的陌生的气味,钻进眼睛里、鼻子里,钻进衣领中。我们跺着脚,使劲发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跑啊跑,跑向昏黄的光亮处,那是山里的小卖部。老板正把门板子一块一块地嵌进去,只剩下一截柜台的尾巴。我们赶紧把钱摆上去,老板抓出一把糖撒出来……
糖在嘴巴里化了,花生在炉子上噼里啪啦响着,红苕洋芋也烤得焦黄,雪白的糍粑吹气一样鼓胀起来……在贵州息烽县的小山村里,食物暖烘烘的香味在房中弥漫。那些从泥巴里拽来的灰头土脸的果实,遇见了火,散发出馥郁的味道。有时,会走进来一个瑟瑟发抖的赶路人,坐在火边,火光让他变得光亮安定。
某天醒来的时候,远处那户人家的烟囱还在冒着白烟,地上的雪只剩下斑驳的痕迹,黑色的土地浮现在蓝色苍穹下。一定有一团难以名状的火在地心深处炙烤着大地。否则,满山满岭的雪不会消失,一个强壮旺盛的人也不会慢慢干瘪。被炙烤的雪水、汗水渗进暗河,在日渐温暖的天气,一条水波满溢的大河流过沃野时,只有在那个冬天来过的人,才知道无数的丰沛和凋萎,都与一把熊熊之火有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