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里下河地区,河湾港汊纵横,出门就是水,早年交通基本靠船,男孩必须早早学会游泳。我学会游泳,大约是在上小学的年纪。父亲带我下河,托着我的肚皮,让我手划脚蹬,眼见有了点模样,他手一抽,我立即手忙脚乱呛了几口水。如是再三,我终于不沉了,能游出一篙子远。
这就算会游泳了。但这样学游泳,也留下了些“后遗症”。一是学到的基本就是狗刨式,以后改起来很难;另一个就是游不远,开始是一篙子远,后来常去河里折腾,但也就能游两篙子、三篙子。父亲总鼓励我再游远一点,但母亲心疼儿子,也想得开,她说:行啦,淹不死啦。
几篙子的能力是不够用的,可谁又能想到呢?
那一年,县里要办一期武术培训班,为期两个月,每个中学出一个学员,这样的好事落到了我身上。县城虽不远,也算是离家。那几天,父母忙着帮我收拾行装。父亲拍着我的肩,让我好好学;母亲反复叮嘱我,不能跟人打架。去县城只能坐轮船,水路60里,我和父亲各拎一包行李,去轮船码头。
码头在镇东南,家在镇北。家门前的小河与码头水路相通,平时站在小河边就能看见轮船,可要去码头,必须从镇里绕。我和父亲穿过镇子,父亲一路和熟人打着招呼,出镇走过一座水泥桥,就到码头了。我的视线越过水面,朝家的方向看。水面浩渺,我依稀看见母亲站在河边的细小身影。
轮船已泊在岸边,父亲提醒我,注意检查一下行李。我唔唔着,手脚很慢,还没离家我已经想家了。最重要的东西放在上衣口袋里,粮票和钱,用别针别着——钱是在的,可是,怎么不见粮票?!
当时可真是慌了。那时候没有粮票是不行的。轮船正在上客,跳板一弯一弯,吱嘎作响,汽笛声乍然响起,父亲看看手表,脸色都变了。我们只能回去取,可是从镇上走,断断来不及了。父亲说,只能游水了。他看看我,三下五除二脱掉外衣,只剩一条短裤。他跑到河边,撩起水在胸口试一下,哗啦扑到了水里。码头上好些人跑过来看热闹。
河面开阔,风很大,浪花拍在河岸上哗哗作响。我站在岸上,目送着父亲劈波斩浪的身姿,直到他渐渐成为一个小黑点。慢慢地,小黑点靠近了我们日常洗衣淘米的水码头,父亲上了岸飞快地朝家里跑。很快,他又出现了,后面跟着的肯定是我母亲。他又下了水,再次变成了一个小黑点。父亲的手表在我手上,我像是掐着秒表,心里急。待他游近了,我才看清,他原来是踩水过来的,举出水面的右手上,当然是粮票。
那时候还没有防水袋,否则父亲一定能更快一些。但终究没有误点。父亲把粮票递给我,气喘吁吁地拜托同去的体育老师对我多加管教。体育老师笑呵呵地说,你们这父子俩有意思,一个去学武术,一个游水,这不是李逵和浪里白条吗?我那时晒得黑乎乎的,说我是李逵也没错。围观的众人哈哈大笑。
轮船的水手朝这边吆喝了一声。父亲抱着衣裳催我上船。我的脸上火辣辣的,想对父亲说什么,没等开口汽笛又响了,说什么也是白说。我看见越来越远的父亲在码头上穿衣裳。
去了县城,两个月。马步、旋风脚、乌龙绞柱、长拳、剑术、棍术,武术其实没学到多少,但壮实了。我记着母亲的话,没有打架,只跟别人斗过几次嘴。学校吃得比家里好,但住宿条件不行,要到河里洗澡。我常常鼓起勇气,努力向河中间多游一点距离。
培训结束的那一天,轮船傍晚才靠码头。到轮船码头接我的父母亲没有接到我。体育老师拎拎我的行李抱怨说,这小子不听话,船一靠边就溜了。父母亲满头大汗到家时,我已经在家门口等他们了。我不太会踩水,是仰泳回家的,衣裳举在手上居然没怎么湿,只是头发还在往下滴水。父亲是一个来回,我只是一个单程,怎么着也该可以的,我果然做到了。母亲奔过来抓着我的手,父亲乐呵呵的。
母亲跟我说起这段往事时,父亲在墙上微笑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