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副刊

人民日报 2025年03月15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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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谣与故乡

赵 霞 《人民日报》(2025年03月15日 第 08 版)

  在我的老家绍兴上虞,现在不大有孩子唱这首童谣了:一箩麦,两箩麦,三箩开始打荞麦。小的时候,三两伙伴聚在一起,常常一边唱,一边举着手掌相对。方言里,“箩”与“捋”近音,唱“一箩麦”“两箩麦”,便要互相各捋一记对方的手掌。后头还有老长的一串词,边念边玩,到最后,一方捻起两个手指,沿着对方手掌直挠到胳肢窝。于是两人笑作一团。

  这个歌谣,最早是母亲教的。长长的念诵,我们能记得一字不差。也有短的。小孩子为了一点小事,哭了,大人点着脸颊笑道:“一歇哭,一歇笑,两只黄狗来抬轿。”说得这孩子笑起来,眼泪珠子从酒窝边滑落。

  这些歌谣,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也不知唱了多少代人。有时大人还和我们一起念。夏天的夜晚,坐在晒谷场上乘凉,哪个大人起的头,做起谜来:“高高山,低低山,高高山上有只鸟,会飞不会跳。”“高高山,低低山”是统一的起兴,至于后面编出来什么,全凭出题人的即兴。夜色里,出谜的高声,猜谜的踊跃。云汉迢迢,星辉渐淡,那些念唱的乡音在记忆里回响不息。

  童谣最初是口传语言时代的产物。从口传时代走到印刷时代,许多歌谣尽管被固定于纸页,甚至失去了原来的声音,依然令人迷醉。事实上,如果没有纸页的记录和传播,我可能也没有机会读到那么多来自不同地域的歌谣。“小宝贝,冰糖加玫瑰;小贝宝,桂花加小枣。”这不是我家乡的童谣,但我第一次读到它,就脱口而成诵。这错落的意象与叮咚的声韵,毫无违和地交织相融,又带着某种无厘头的谐趣。微微的绕口透出日常的亲昵与顽皮,分明没有渲染,我却几乎闻到了香气和甜味。“一个虎,一个豹,一个按着一个跳”,这是北方某地孩子们玩“跳山羊”的歌谣。简单的音节,充满跃动的气势,迅疾而轻捷。

  若干年前,儿子还在上幼儿园。我们在小区里一边散步,一边念着歌谣:“嘟了嘟了,上树摘桃,摘了半瓢,听见狗咬,下来就跑……”他问我,“嘟了”是什么呢?我也说不上来。说不上来又有什么关系,许多个日子,我们快乐地把它一念再念。儿子幼儿园的毕业礼上,我和他一起上去念诵这首歌谣。结束了,走下来,小朋友们也问他:“嘟了”是什么呢?

  答案遗失在不知何处,唯有含着秘密的语言长久地留存下来。

  童谣是语言的故乡之一。我常常想,这可能是许多不知何来的古老歌谣至今仍令我们着迷的原因。一些童谣里藏着语言曾经的历史和秘密,不再向后来的人们轻易吐露。“羊羊羊,跳花墙。花墙破,驴推磨。猪挑柴,狗弄火,小猫儿上炕捏饽饽。”这是一个游戏,还是一则童话?“月光堂堂,照见汪洋。汪洋水,漫过菱塘,风吹莲子香。”这又是何人何夜随风而起的吟唱?

  读这些童谣,我常常沉默失语,心中却又充满快慰。借这语言的通道,我仿佛凝望着从未得见的某个往日家园,熟悉而又新奇,亲切而又神秘。这种由童谣激发的奇妙感觉,可能遍布所有国度。我喜爱的作家厄休拉·勒古恩,也谈起自己和孩子怎样一起读古老的英语童谣:“灰公鹅,灰母鹅,你们振振翅膀;好国王,有女儿,把她驮过汪洋。”在她看来,这首童谣中词语的声音和意义,今天读来都“充满神秘”,当你想要追索下去,却发现“一切都已结束,唯有惊鸿一瞥”,那将是“我们永远无从知晓的故事”。

  但它毫无疑问仍是我们的故事。许多年后,也许没有人再记得“一箩麦,两箩麦”“高高山,低低山”中的游戏和生活,就像我们今天不知道那个“月光堂堂”的夜晚从何而来。然而,只要语词和声韵仍在,经由那些寄寓童年的歌谣,我们还是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遥远的故乡,重返亲爱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