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是被一场场北风送来的。北风随意一点,天就蓝了,天底下的事物纷纷变身。叶子变得五彩斑斓后,四处投递着消息。土地变得坚硬而冷峻,收获了庄稼之后,它们敞开的襟怀犹如无边的莽原。空气变得干燥,人们念着“开北风了”纷纷去晒瓜干。秋地瓜被切成薄片晾晒在大地上,在北风和日头的双重照料下,很快成了脆响的口粮。北风抚摸着田野,大地上作物越来越少,麦苗嫩嫩的小腰身接过时令衔接的大旗。
冬天是被萝卜送来的。菜园里汹涌的白菜萝卜在做最后的冲刺,一天一个样子地生长。“立冬收萝卜,小雪收白菜。”立冬了,不能再把萝卜放在露天撒野。而从霜降到小雪,正是白菜越长越壮实的时候。立冬后,早晚会有些霜冻,但是白菜的筋骨结实,越冷,越长得瓷实,越冷,越生得鲜美。
“猫冬”是从堵上后窗那一刻开始的。父亲踩着板凳和木梯子,手托着泥坯把后窗堵了,又抹上厚厚泥层。后窗变成了墙的日子,家里暖了许多。地瓜藏在屋顶棚子上,盖着薄薄的豆秸叶;奶奶天天偎在炕头上,透过窗户中间的小玻璃片观天看地;就连平日里忙碌的母亲,也常常坐在炕头上摆弄窗花和鞋垫。
北方的冬天常常是万里晴空,日头那么慷慨地照着,大地一丝风也没有。大好的天气里最适合一帮老伙计聚在一起,排在南墙根下晒太阳。
思念一场雪从树叶还没有落光开始。日光朗照,地气煦暖。人们看向天空的眼神有了些期待,默念着:小雪就要来了。初雪撵着小雪节气而来。那一天,风也潮润,云也低沉。不经意间,草垛上、树枝上甚至墙头的草上,都传来沙沙声,那是雪的脚印。听雪的人高兴地跑过大街,一路报告着:下雪了,下雪了。大地还是热的,那些芝麻粒大小的雪粒子落地就化。
雪在那个北风不紧的日子只是遥遥地打了个招呼,人间就热闹地接待。小雪节气的雪,还能多热烈呢?但是,小雪的仪式感却非常足。人们在大锅灶上炒一锅大白菜、豆腐,加了粗粉条。这是齐鲁大地胶州地界标准的雪天大锅菜,用刚刚收回家的大白菜炖猪肉粉条,仿佛是给白菜过节,也是为小雪过节,更为接下来要休养生息的冬天过节。
有风的冬日,村庄很安静,连狗儿也不叫,天地间只有风声。柴门被扭得吱吱呀呀,玉米秸垛窸窸窣窣,槐树豆叮叮咚咚,白杨树笔直而向上的枝丫就像竖琴,被风刮奏着。
冬天的田园鸟雀盘旋,不到下雪的日子,它们不去啄那些高树上的柿子。秋天采柿子的时候,竹竿足够长,母亲却不让采最高枝上的十几个柿子,每棵树上都留着些。那些柿子长得饱满而丰腴,看起来很好吃。母亲说,留几个柿子“看冬”。光秃秃的枝丫上,那几个柿子看守着冬天,越来越红。后来,大雪覆盖了原野,柿子树梢成了鸟雀聚会的地方,它们啄着柿子,享受雪天里的盛宴。
总得有一场鹅毛大雪才对得起冬天的想念,天地都被扯不开的“芦花”填满。芦花雪是数朵雪花粘在一起,像一只只柳叶船,硕大仍不失轻盈。它们飘荡在天空,慢慢降落并栖息在稀疏的篱笆上、草垛上,落在毛茸茸的干扁豆藤上,落在月季花干透却未凋零的花骨朵上……那样自然,那样和谐,好似它们的到来就为这样的相依,就是为给那些枯木干藤开一季花。雪成了藤上的花、花上的蕊、蕊上的蝶。
大雪来的时候,乡村是沸腾的、喧闹的。孩子们在雪扯起的帷幕间奔跑着,欢呼着,庆祝着。小手冻得好似小胡萝卜,捧起一把雪,就那么扬向对方,或将雪攥成团,“嗖”地打在对方肥大的棉袄棉裤上。
下过大雪,屋里开始点泥火盆,它既可以取暖,又能烫热一壶酒,在暖炕上斟饮。大雪封门后最宜饮酒,炉灶上嗞嗞啦啦,炒鸡蛋的香、炸花生米的香、煎白菜包的香、烤小鱼干的香混合在炊烟里,飘荡在雪的曼舞中。故乡被酒香菜香熏醉的雪花,飘得更舞步翩翩了。
雪持久不化的日子,母亲在屋檐下的长木橛子上挂了几穗高粱穗子款待麻雀。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们家有冬天“斋鸟”的传统。木橛上那些高粱穗不几日就变得轻了,若雪还没有化,母亲会另选一把穗子挂出去。
故乡的冬天是浪漫的温暖的。那些冬夜,乡村寂静得只听见风吹草叶的轻叹。透过窗户,或是温暖的灯光伴着夜读的身影,或是一位默默剪窗花的母亲,守着一炕香甜的酣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