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川盆地西南部,大相岭逶迤向东,在荥经县龙苍沟镇甩出一段余脉。每年清明后,在这片高低错落的山岭上,“汤巴梨”的枝头就会绽放出鸽子状的花朵,人们称之为“鸽子花”。
二十年前,“汤巴梨”还不为人知,山里的人们砍树、挖煤,生态环境遭到破坏,大相岭不再山美水美。
直到生态意识唤醒了这里,人们痛定思痛,放下刀斧,叫停煤矿,把美景归还大山。从此,每逢“鸽子花”开,游人就会从四面八方赶来……
一
一名装修工人来找郭红梅签字买钢材,工人刚走,电话铃声又响起。电话挂断后,她随即拨通另一人的电话,叮嘱一番。
“农家乐提档升级是大事。”去年底,郭红梅贷款两百多万元,张罗起自家农家乐的改造事宜。按规划,改造半年内完成。届时,餐饮、住宿、农事体验一条龙,接待能力将大大提升。
四十一岁的宜宾人郭红梅来到龙苍沟镇发展村已有二十年。从成都一所卫校毕业后,她辗转到此做村医。后来,与当地小伙子相爱、结婚,留在了这里。
婚后,甜蜜之余,郭红梅最大的感受就是“穷”。龙苍沟位置偏远,交通不便,眼前除了山还是山。山和山当然也不同,这里的大山上有珍稀的大熊猫,有开着“鸽子花”的“汤巴梨”。
1999年,龙苍沟森林公园成立;2000年,升级为国家级森林公园;2008年,这里发现了世界上面积最大的野生珙桐林……
2008年,就在村民们把“汤巴梨”改口叫珙桐的时候,一大批游客翻山涉水,奔赴龙苍沟。起初,郭红梅还纳闷,这么平常的“汤巴梨”,过去都被当柴烧了,咋就值得兴师动众去看?
几番打探,一个令人惊讶的“秘密”传遍全村。珙桐因其独特价值和珍稀程度,被誉为“植物活化石”,是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千万年来,大片珙桐林在龙苍沟静静生长。每到花开时节,山谷里恍若万鸽飞舞,甚是壮观。
早在2007年前后,政府以壮士断腕的决心,阻断无序开发,在龙苍沟规划发展旅游业。然而,龙苍沟山高路险,名不见经传,“藏在深闺人未识”。2008年,大片珙桐林被发现,“鸽子花”迅速登上各大报刊,龙苍沟的发展终于迎来拐点。三年后,雅西高速公路通车,龙苍沟闭塞状况一去不复返。
一大批游客来了,看花看树饱了眼福,尽兴后才发现饿了没地儿吃饭,累了无处休息。了解到游客需求,当地政府随即做动员,在村子里优先试点创办一批农家乐。
自幼目睹父亲做买卖的郭红梅瞅见了商机,决心开办农家乐。起初,家里人还不理解,郭红梅只好一人操持。
没钱、没场地,郭红梅就东拼西凑,改造房屋,腾出九张床铺接待游客。2012年秋天,农家乐正式开业,郭红梅第一次挣到“旅游钱”。见妻子连日奔忙,丈夫嘴上不说,心却软了,腿脚勤快起来,农家乐在夫妻俩的经营下越来越红火。2016年,郭红梅家又修起四层小楼,客房增加到二十多间。
春天看珙桐开花,夏季在山中避暑,秋冬赏景看雪,八方游客来来往往。2017年,郭红梅家的农家乐收入达二十余万元,此后逐年增加。尝到“生态红利”,他们一家成为发展村最早“发展”起来的一批人。
在农家乐,丈夫当厨师,郭红梅搞接待。郭红梅这回又要扩大经营,丈夫不再反对,还跟她说:“守着绿水青山,不愁游客不来!”
如今,发展村有农家乐、民宿上百家,村民们端稳了“旅游饭碗”,绿水青山真的变成了金山银山。
二
离开郭红梅家的农家乐,朝大相岭深处行驶七八公里,在一座雪白的山峰下,数十栋小楼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山之阳,金光闪闪;山之阴,白雪皑皑。”在两棵高大的珙桐树下,五十一岁的周德祥骄傲地说。
20世纪80年代初,周德祥随父亲进山伐木,冷杉、铁杉、柳杉及各种杂木,遇见什么砍什么。“一棵脸盆粗的树要长三十年,直径在一米以上的就得百年。”在林子里长大的周德祥深知,砍树容易成林难,要不是退耕还林政策落地见效,大相岭上的许多地方现在还是“秃头”。
不仅伐木,夏季还会上山“打笋子”。进入90年代,龙苍沟开矿、伐木成风,河水变黑,森林面积减少,别说大熊猫、羚牛这些珍稀动物,就连普通的飞禽走兽都难得一见。
成家后,周德祥跑运输的间隙,依旧每年进山伐木。有一回,周德祥进山砍树,一棵十余米高的大树没朝预定方向倒下,而是朝他的头顶砸来,险些砸中。周德祥捡回来一条命。
“不敢砍了。”放下斧头,周德祥和妻子进城开餐馆,一家人告别山林,另谋生计。几年后,两个儿子长大成人,生活日渐安定。此时,看不到绵延大山的周德祥,生出了回乡的念头。
2014年,为规范和发展旅游业,政府依山就势,打造出龙苍沟叠翠溪景区。景区开业不久,各类文旅宣传和主题活动纷至沓来,龙苍沟的发展再上一个台阶。有的游客来了就不想走,一住就是十天半月,龙苍沟接待能力再次告急。
2015年,政府鼓励发展村金山组村民开办农家乐,周德祥得知后第一个报名。他放弃县城红火的餐馆,回乡办起了休闲农庄。
几年前,为给大熊猫留足“口粮”,野生八月竹、冷箭竹的竹笋不让挖了。政府鼓励大家在承包的山林种竹子,与大熊猫互不干扰,还能挖笋卖钱,“十亩山林种竹子,一年七八万元跑不掉。加上休闲农庄每年进账十几万元,生活不用愁。”这笔账算下来,周德祥眉开眼笑。
经过多年治理,大熊猫、小熊猫、羚牛、红腹角雉回来了,珙桐、高山杜鹃、瓦山栲、紫花冬青一棵比一棵漂亮。周德祥脚底渐痒,心心念念想上山。
“不要命了,还想去伐木?”妻子问。
“我要去找大熊猫,看看‘汤巴梨’开的花也安逸!”周德祥想进山当生态管护员。
2003年,荥经县大相岭保护区成立,这片大山从此有了专职守护人;2014年,荥经县大相岭保护区升级为四川大相岭省级自然保护区;2021年,大熊猫国家公园正式设立,大相岭成为重要组成部分。
为保护大熊猫,大熊猫国家公园荥经县管护总站于2020年成立。管护总站刚成立,就在金山组进行“海选”,两百多人报名,仅十人入围,当上了生态管护员。“入选的人得有文化、见识广,对这片大山了如指掌。”周德祥如愿入选。
从伐木人到“生态管护员”,周德祥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再次走进大山。
加入管护队后,周德祥每月进山五六次,检查是否有偷猎现象、火灾隐患,也要观察动植物健康状况。
有一回,周德祥和队友见一只小熊猫趴在地上,一条腿无力地拖着。周德祥判断,小熊猫受伤了,必须立即救治。四五名队员互相使眼色,从三个方向包抄过去,将小熊猫团团围住,及时将其带到山下救治。
“小熊猫常出没,大熊猫则‘神龙见首不见尾’。”从小到大,周德祥在大相岭只见过几回野生大熊猫。
说罢,周德祥朝大相岭深处一指,对我说,在山脊另一面,大熊猫没准儿正在撒欢儿。
三
顺着周德祥手指的方向,我来到山势愈险、林木更密的大熊猫国家公园荥经县管护总站,这也是九〇后付明霞工作了七年的地方。
从家乡青海西宁到内蒙古求学,再到云南昆明做动物研究,付明霞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这里扎根,与大熊猫为伴。
为保护大相岭的生态环境,系统研究山中的动植物,地方政府出政策、拿资金,四处招贤纳士,网罗一批专业人才。那时,付明霞刚试着投出简历,荥经县林业局的电话就打来了。作为优秀人才,她从昆明被“引进”到天远地偏的荥经大山沟。
管护总站中有支大相岭监测队,连同付明霞在内,十四个人里有七名硕士。这在一个山区小县,可是不多见。这些大学生们的工作可不轻松,他们与大熊猫玩“捉迷藏”,还要面对猝不及防的蚊虫、野兽困扰,在山中迷路更是家常便饭。
去年夏天,付明霞和几名队员徒步四小时进山,在一处崖壁下,一群羚牛闯入眼帘。人一多,警觉的羚牛闻声逃走。付明霞没等举起相机,就一个踉跄摔了下去。脑袋没事,尾椎骨剧痛无比,蹒跚着下山,两个月后才恢复。
每次进山,要走一整天,除了观察植被生长情况,分析红外线摄像机拍摄的影像,最紧要的是捡拾大熊猫及其它动物的粪便。
在野外,每次采集到新鲜的、红薯形状的大熊猫粪便,付明霞都如获至宝。粪便带回实验室,在一批精密仪器下反复观察分析,大熊猫的年龄、健康状况、种群分布等信息逐一呈现。
当然也有遗憾。付明霞每年有一半时间在大山里转,六七年过去,愣没和野生大熊猫打过照面。2018年,四川大相岭大熊猫野化放归研究基地投用,目前有三只大熊猫在此进行野化训练。虽然还没见过大熊猫,这些“国宝”依然是付明霞和同事们讨论、观察的主角。
“不仅是大熊猫,我们还要研究与大相岭相关的动植物。同时,我们还要依靠大山里的村民,一起维护生态系统的平衡。”付明霞介绍。
大相岭平均海拔较低,人为干扰颇多,要让生态保持平衡,就得给生活在周围的村民找谋生的出路。
管护总站有员工六十多人,一大半是当地村民。在这里工作,村民们既能上山巡护挣工资,也能就近料理农事、看护家小。
“村民习惯了‘靠山吃山’,我们就想办法减少他们对自然资源的依赖。”除了搞动植物研究,付明霞和同事们还在四处为村民“招商引资”。去年夏天,经过多方争取,一个铁皮石斛种植项目落户大相岭下多个村庄。村民在房前屋后的自留地种黄柏,又把铁皮石斛移栽到黄柏上,一块土地获得两份收入。从此,“靠山吃山”有了新的现实演绎。
日子一久,村民们恍然大悟,生态变好了,生活才能变好,游人变多了,钱包才能变鼓。
如今,大熊猫国家公园南入口社区在龙苍沟镇有序建设,旅游业、林下种植业未来可期;大相岭生态保护成效初显,没了偷猎和砍伐的危害,动植物研究也将更上一层楼。
离开大相岭时,起伏的山峦渐渐隐入夜幕之中。在漫无边际的密林里,大熊猫或许正坐在一棵高大的珙桐树下,美滋滋地吃着鲜嫩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