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轻轻地摇动着道路两旁的香樟,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汽。古朴的鲁班场,宛若一颗珍珠镶嵌在赤水河畔的贵州仁怀市南郊。
八十多年前,红军战士途经此地,血战鲁班场。八十多年过去了,赤水河畔的故事,人们耳熟能详,红军留下的红色基因早已融入此地,薪火相传。
一
鲁班场红军烈士陵园在这里的一个小山坡上。一级一级的台阶从山脚连到山顶,台阶两边是郁郁葱葱的松柏和苍翠的万年青。山顶,刻有“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字样的巨型纪念碑前,一位老人正在为前来开展党史学习教育的党员们讲述陵园往事。
老人说,这里先前是一片乱石滩,光秃秃的,没有土,也没有树。后来刘老就带人从山下背土上来,把乱石清理干净,种上了树。你看这些树,都是他几十年来一棵一棵种下的。它们安安静静地生长着,荫庇着这个陵园,年年岁岁。
在这占地六千三百平方米的陵园里,长眠着一百四十六位在鲁班场战斗中牺牲的先烈。正在讲话的老人名叫郭德刚,今年七十多岁了,是鲁班场红军烈士陵园的第二代守陵人。他口中所说的刘老,是他的师父,鲁班场红军烈士陵园的第一代守陵人刘付昌。
说话间,又有人来祭奠英烈了。
郭德刚赶紧让来访者登记入园信息,然后为前来祭扫的人带路,讲鲁班场战役的历史、讲英烈们的故事。这些都是除了清扫陵园、擦拭墓碑、整理群众敬献的鲜花以外,他每天要做的工作。
现在他还会为大家讲述师父刘付昌的守陵故事……
二
鲁班场战斗,对于刘付昌来说,是难以忘却的童年记忆。
那一年,年仅十一岁的刘付昌躲在茂密的山林里,目睹了惨烈的鲁班场战斗,第一次看见先烈们如何用鲜血染红了河山。战斗结束后,他也目睹了村里的大人们是如何冒着生命危险,含泪掩埋了战士们的遗体。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几年以后,自己也会成为一名保家卫国的军人。更不知道,多年以后,自己会守护着鲁班场战斗中牺牲的先烈,直到生命的尽头。
1944年,刘付昌参加了中国远征军,一路颠簸到云南,然后出境到缅甸。不久后,为抵御日军的进攻,刘付昌所在的部队被紧急调回贵州,在都匀、独山与日军激战。在一次近距离搏杀中,刘付昌干掉了两个日本兵,也被日本兵的刺刀在左臂上留下了一条十多厘米长的伤疤。
1948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发起了著名的淮海战役。刘付昌在团长带领下,毅然在战场上起义,由此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10兵团第9纵队的一名战士。在随后的解放江苏、浙江、福建等战役中,因作战英勇,刘付昌先后荣立两次三等功、一次二等功。
新中国成立后,刘付昌退伍回到家乡,他将军装、军功章收起来,当了一名普通农民,默默耕耘在黔北的乡野。
在贵州,在遵义,在大娄山麓,在赤水河畔……在革命先辈曾留下足迹、播下火种的老区,人们对红军有着难以言说的崇敬。新中国成立前,父母送儿当红军、妻子送郎上战场的比比皆是,还有很多老百姓冒着生命危险,为红军带路、收留掉队的战士、为红军送吃送喝……新中国成立后,沿着红军战斗足迹走访,收集、整理红军遗留的宝贵文物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1968年,当地政府为了更好地保护红军烈士墓,决定修筑陵园。当地领导找到家住附近的刘付昌,征求他的意见,请他负责维修烈士陵园、守护烈士墓。刘付昌想都没想,就爽快答应:“我一定守好,守到老!”
这是刘付昌的承诺,他说到做到了。这一守,就是五十个春秋冬夏,就是一辈子。
三
子夜时分,寂静的陵园显得格外空旷。我不知道那无数个夜晚,老兵刘付昌是怎样与孤独为伴,守在烈士墓旁的。我也不知道那五十个春秋冬夏,是如何让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人,变成了一位两鬓斑白的耄耋老人的。
起初是维修烈士墓。刘付昌带着几名工人,筑围墙、修道路、砌墓地,一干就是三年。这三年中,他带领着工人们从山脚下背砖上山,一块砖一块砖地修砌。条件艰苦,只能天天吃苞谷饭、喝南瓜汤,但是刘付昌坚持了下来。
然后是绿化。陵园里光秃秃的,他就从山下背泥巴到山上,将石旮旯凿出洞,再培上土,种草种树。半个世纪过去了,他在陵园栽下的树多达千余棵,如今小一些的树约有碗口粗,大一些的树一个人已经环抱不住了。
修完烈士陵园后,刘付昌就在烈士墓旁边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工棚,从此这里就成了他的家,长眠于此的一百四十六位红军烈士就是他日夜守护的亲人。守墓之初,没有一分工资,待遇就是政府提供的两餐饭。他还在陵园树林下种菜种瓜。瓜果成熟后,他总是要先祭奠英烈,剩下的才拿来自己吃。
在陵园里,他是清洁工。无论刮风下雨,他总是坚持6点前就起床把陵园打扫干净。这些年,他扫坏的扫帚就有千余把。
他也是讲解员。每当有人来祭奠烈士时,他就耐心地为大家讲述那段峥嵘岁月。这些年,他讲述红色故事已有上万次。
他更是烈士们的亲人。陵园闭园时,他常常围绕烈士墓静静地走,与先烈们“对话”,生怕把先烈们冷落了。
五十个春秋,树叶青了又黄,黄了又青。2018年7月,刘付昌老人与世长辞。生前,他交代家人,把他葬在烈士陵园对面的山堡上,他要继续“守护”这些先烈们。
四
映山红在开,鸢尾花在开,樟树和柏树发出了新芽。岁月轮转,赤水河自西向东滚滚流淌。
阳光落在鲁班场,落在昔日刘付昌日夜守护的红军烈士陵园,也落在今天郭德刚日夜守护的红军烈士陵园。
那是在刘付昌守陵的第三十个年头,他等来了陵园的第二代守陵人郭德刚。在此后二十年的时间里,守好红军陵园这份庄严而沉重的任务,刘付昌用自己的一言一行传给了这位后来人。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也许是注定的缘分。和刘老一样,郭德刚也是一名老兵。
1973年1月,为响应国家号召,刚满二十二岁的郭德刚应征入伍,在云南保山边防部队服役,四年后退伍回乡。
回到家乡后,郭德刚在生产队带领乡亲们从事农业生产。他始终以一名军人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拼力从事农业生产。然而他的风湿病日益严重,这是在部队执行任务时落下的,渐渐地他干不了重活了。这成为郭德刚心中的遗憾,他觉得自己愧对“军人”这个称谓。
一次偶然的机会,郭德刚来到陵园参观,得知刘付昌老人的感人事迹,知道了他和自己一样,都是退役军人,又看到老人年事已高,便打算接续守护烈士陵园。
经过有关部门考察后,郭德刚如愿以偿,成为鲁班场红军烈士陵园第二代守陵人。
五
郭德刚是个好学的人,来到陵园第一天就拜师学艺,向刘付昌了解陵园情况,熟悉守陵工作。刘付昌对郭德刚的认真感到十分欣慰,但他除了介绍烈士、介绍陵园修建历史外,并无其他交代。
第二天,天蒙蒙亮,刘付昌就起床了。洗漱结束后,他立即拿起扫帚,出门开始清扫广场、台阶、路道……等郭德刚醒来,刘付昌已经在门外扫了好一阵子,郭德刚很是愧疚,赶紧跟在这位少言寡语的师父背后打扫。
郭德刚始终忘不了,老人的脊梁像一张弓,每日里张着,在日出之前,在风雨之中。经年累月,弓的弹性也弱了。一次,老人在修剪万年青时被绊倒了,磕破了太阳穴,缝了五针才止住血。当地政府考虑到刘付昌年岁大了,让他回家休息,他却一直不舍得离开,直到有一次摔伤了坐骨神经,不能动弹,他才肯回家短暂休养。老人踉跄的步态,在后来的无数个夜晚,常常出现在郭德刚的梦境里。在鲁班场烈士陵园,那个身影就像一盏灯,时时照亮着郭德刚。
刘付昌在弥留之际嘱咐郭德刚,一定要把陵园守好。
刘付昌说,曾经的鲁班场穷得连一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要是没有红军,没有革命先烈的流血牺牲,大家哪能过上好日子。我上过战场,晓得先烈们有多不易,烈士陵园里的英灵,我们一定要守护好。
绿草茵茵,苍柏青青。风,顺着山的脊梁,吹拂过鲁班场,也吹走日复一日的时光。陵园里,郭德刚仍然在讲述着那些难忘的故事。
师父走了。如今,故事的讲述者也成了另一个故事里的主角。他和他,还有更多的他,用忠诚、用诚信,以庄严之心、勤勉之力书写着新的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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