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面,就觉得赵强国这个小伙子穿的有点怪,天蓝色的工装怎么显得有点臃肿?等他坐下,从裤脚处看到隐约露出的一点不同的颜色,才察觉出“怪”从何来——即便是最怕冷的老年人,在30多摄氏度的高温天也不会穿秋衣秋裤了,更何况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
直到跟着他走了一遍生产车间,被高温炙烤得无法靠近生产设备,才意识到他这身打扮的“高明”之处——虽然热,但能防止扑面而来的热流和不小心碰触到的高温生产设备灼伤皮肤。
因为随时要进出车间,赵强国懒得来回换衣服。这么多年,他早已习惯了这身打扮。
一
“嗨哟!”
“扑通!”
新疆众和石河子新材料产业园的车间里,无风、燥热,机器“嗡嗡”运行,间或响起搬重物的呼号声和重物落入液体的声音。
几十位和赵强国一样打扮的工人,穿戴着隔热面屏、围裙、手套,迎着八九十摄氏度的热浪,将15公斤重的定制普铝铝锭快速从方形加料口扔进精铝电解槽。铝锭很快变成七八百摄氏度的铝液,经过三层电解后,其中的杂质和微量元素被过滤。铝液进入铸造车间,制成高纯度的精铝铝锭,它们闪烁着银色的光泽,被送往下游企业。
但这还不是赵强国最想要的被称为超高纯铝的产品,“纯度要达到99.999%才行,我们称为5个9。”赵强国说。
赵强国说的这种超高纯铝,全球每年需求量3000吨左右,是半导体和芯片制造不可或缺的关键材料之一,此前主要依赖进口。两年前,赵强国带着团队突破了技术瓶颈,成功研发出超高纯铝并实现量产,目前主要在乌鲁木齐的车间生产。石河子的生产园区去年年初开建,等运行趋于平稳后,预计今年年底将超高纯铝的生产任务全部放在石河子园区。
从懵懂入行,到成为技术带头人,赵强国埋头苦干了十几年。自认天赋不高,他硬是凭着能吃苦的劲头和追求卓越的精神,啃下了别人啃不下的硬骨头。
赵强国在兰州理工大学读的是冶金工程专业。读书4年,他掌握了冶炼多种金属的理论知识,却没有到工厂实际操作的机会。赵强国对这行的工作环境了解并不深。
2011年夏天,赵强国大学毕业后进了企业,分配到研发部门。按规矩,新入职的大学生要先到精铝车间锻炼。
本以为可以坐在实验室、吹着空调搞研发,没想到,上班第一天,赵强国就碰到了一个“下马威”:当时正是7月,最热的时候,车间里平均温度五六十摄氏度,更别提靠近生产设备了。常常是在室外出了一身汗,一进车间,浑身干燥——汗液来不及停留就瞬间被蒸发。戴着隔热面屏,赵强国的脸也被热浪烤得生疼。
没多久,一起入职的4个同事只剩下他一个:一个回老家转了行,两个就地转岗干起了销售——都被这环境吓怕了。
他倔劲儿上来了:我就不走,干本行,还要干出个样子来!
车间使用的三层精炼设备他见都没见过,只能跟着老师傅从了解生产设备开始,边看、边问、边学。面对这个随时提问的年轻人,车间技术员翟进江也没烦,一点点教。
看了几次,赵强国跃跃欲试:“翟师傅,让我试试清转精铝槽吧?”
翟进江黑了脸:“都没摸清楚原理,就想上手?你知道一个小环节出问题,这个槽就得报废吗?”
清转精铝槽,就是把精炼提纯后剩下的杂质和微量元素清理干净,再根据需要加入适量电解质。说起来简单,可操作起来难,得胆大,还得心细。
被批评了,但赵强国不服输的劲头上来了。他一边看老师傅操作,一边在本子上认真记录,还用手机拍下视频,回头一遍一遍看。花了几个月时间,他把工艺流程图牢牢记在了心里。
机会来得很快。有一天,赵强国拿着本子跟着翟进江进了车间,正等着观摩师傅操作。翟进江眼一瞪:“还看呢?自己上手操作!”几个月的踏实认真,翟进江看在眼里,这是要检验他的技术呢!
所有的步骤早已刻在了脑子里,赵强国感激地冲师傅笑了笑,把本子和笔往口袋里一揣就开干了。花了半小时,他完成了清转工作,通过了师傅的考核。翟进江竖起了大拇指:这个大学生,行!
翟进江带过不少刚进厂的大学生,但对赵强国印象深刻:“这个小伙子不怕吃苦,还勤快,愿意动手动脑,眼里有活儿。”
二
经过两年一线车间锻炼,赵强国熟悉了工艺流程,这才走进了研发部门。搞研发,光有实战经验还不够,还需要扎实的理论知识做基础。在新的岗位,赵强国迎来新的挑战。
注册安全工程师资格考试报名开始了,要不要报名?准备考试意味着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加班加点,但工作要干好,需要这些知识打底,那就考!
企业和几所高校有科研合作,参与的人要频繁出差,不少人打了退堂鼓。“我报名!”可以了解最新的行业技术信息,赵强国不舍得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想都没想就报了名。
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勤勉努力,赵强国成了公司的技术骨干。
超高纯铝是国家的战略资源,但一直只能依赖进口。赵强国所在的企业生产的高纯铝在业界很有名气,但始终没有突破超高纯铝的技术关卡。
“别人能干,我们为什么不能?”赵强国给自己和团队定了目标。
高纯铝行业有个单位是ppm。普铝铝锭中有很多微量元素,只有微量元素的含量降到一定范围,才可被称为超高纯铝。其中一种关键微量元素的标准是0.1ppm以下,就是千万分之一。而当时国内的工艺水平,只能达到0.5ppm。
2019年,公司决定研发超高纯铝,赵强国带头组成了研发团队——加上他仅有3人。
更换不同的普铝铝锭和不同的电解质反复试验配比,赵强国一头扎进了实验室。
99.996%!99.997%!99.998%!
纯度不断提升,已经非常接近超高纯铝了。一边准备开工生产,一边继续试验,赵强国的心里仿佛扯着一根线,忽忽悠悠提得老高,“数据已经如此接近,成功应该就在眼前了吧?”
突然,那根线断了,他的心沉了下去——纯度不但没再往上走,反而扑通掉了一大截。
换了不知多少不同的普铝铝锭,提纯用的电解质也换了两次,依然不行。
“做事情就是要不断努力,遇到一点困难就放弃,还谈什么追求卓越?”继续寻找新的电解质!再次更换新的电解质后,通过调配参数反复试验,纯度一次比一次高,有希望!
2020年年底的一天,和往常一样,经过三层电解后的铝液被取样化验。当看到报告上出现了5个9时,赵强国一时不敢相信。他双手颤抖着将报告递给团队的其他人:“我没看错吧?我们成功了?”
“没看错,我们成功了!”大家熬红了的眼中流下了滚烫的泪水。
历时一年半的试验终于成功了,这项试验打破了超高纯铝依赖进口的现状。
三
看着车间里工人被热浪烤得黑红的脸颊,赵强国有了新的科研方向。
“如果有合适的机器,就不用人来搬铝锭了。能让更多人免于被高温炙烤,该有多好!”高温下,没有人能时刻保持旺盛的精力,任何一个疏忽,都可能使产品纯度受影响。如果能计算出最优操作,用自动化设备精准设定每一个环节,生产效率将会大幅提升。
自动化设备,有啥难的?赵强国搬了台电脑到车间准备试试,结果电脑直接黑屏了!高磁场、高温、高粉尘,这样的环境下,自动化设备也受不了。怪不得全球范围内的三层电解铝生产企业都没有实现自动化的先例!
赵强国立志打造一条智能化的生产线。冶金工程专业出身的他对智能化一窍不通。新的工业园区开工在即,厂房的设计要根据智能化生产线的需求做出相应改变。时间不等人!只能白天做试验、搞研发,晚上学习智能化知识。半年多的废寝忘食、埋头钻研,赵强国熟练掌握了智能化相关专业知识。
“要用机械臂加料。”“厂房设计要考虑到设备安装空间。”在与设计院频繁的沟通过程中,他提出的建议被采纳了。
设计方案敲定了,接下来就要把图纸变成现实了。可当赵强国跑厂家选设备时,不少厂家一听就连连摆手,“自动化设备很难在那种环境下运行。”
终于有一家具备生产实力的厂家愿意尝试改进设备。经过模拟运行试验,4套设备在模拟环境下均可正常运行。
公司决定正式改造智能化生产线。新建厂房的车间里,设备已进入安装调试阶段,很快就可以正式运行。“如果在实际使用过程中能达到模拟环境下的效果,就成功了。”机械臂正在等待开启,它将在电脑的控制下代替人工将15公斤重的普铝铝锭不停扔进加料口,而不用担心铝液飞溅带来的烫伤危险。
车间工作环境艰苦,一线工人不好招。智能化生产线的使用,能够提高生产效率,减少对人工的依赖。届时,还能进行24小时实时数字化监测,为安全生产提供保障。对于智能化生产,赵强国充满了期待。
四
生产一吨精铝要用多少电?13000度。一个三口之家平均每月用200度电,生产一吨精铝所耗的电够一家人使用5年多!
必须进行节能降耗!在赵强国的主持下,高纯铝提纯节电项目正式实施。
清转电解槽需要断电,等清转完毕,再将温度提升上去,就要耗费更多的电。“如果不断电就可以进行清转工作,不就可以降低损耗吗?”赵强国在车间锻炼时就跟着翟进江熟悉了清转电解槽的程序,反复试验、验证后,实现了带电作业。
三层电解槽上的罩门高高抬起,保温效果比较差,如果让它降下来盖严实了,热量的挥发就会减少,赵强国带着工人对设备进行了改造。
攻关团队经过20个日夜的反复测试,每吨精铝生产耗电量已经降到了11000度。可别小看这减少的2000度电,够一个三口之家用上小一年呢!
但项目还在继续进行,“国外已经可以控制在10000度以内,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手头的项目完成后,还有新的课题。用赵强国的话来说:“搞研发永远没有尽头,面前是一直往前延伸的台阶,必须一步一步不停向上攀登。”
今年年初,赵强国所在企业的研发团队通过“定制普铝+三层电解提纯+偏析提纯”的方法,将超高纯铝的纯度又提高了一个9,达到99.9999%,满足了高端半导体生产技术工艺要求。
“在行业内,9是衡量技术先进与否的指标之一,我们接下来还要努力争取更多的9,不断超越自己。”赵强国说。
采访结束,终于离开了那个炽热的车间。太阳快要落山,虽然太阳留下的余热还未散尽,我却感觉到了久违的凉爽。赵强国转身又钻进了车间,继续调试设备。那样的高温,对他来说,早已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