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绽放山乡,层林因之一芳。鄂西北,山岭连绵,那是油桐的世界。而油桐,是乡亲们的一大骄傲。
冬闲时,山岭拥揽着桐林说,睡吧!时间都是你的。春来了,敲锣打鼓地开场,像妈妈叫醒孩子快快起床。可桐林还有些睡意,不情不愿。春雨丝丝,清风缕缕,蛙声阵阵,抬眼看看,倏然一惊:天地已被占尽,万物都在出彩。这时候,桐林方才略略有点着急。不过,季候总是不舍万物的,机会总有。桐林抖擞抖擞精神,酝酿出花蕾,排开在枝头,以烟花绽放的方式,渐次展开应有的笑颜。遂而,花千树;遂而,山万重;遂而,千层万叠花如海。白纱薄雾,遮天蔽日,烟涛波浪,飞雪骀荡。
一年又一年,一春又一春,桐花季这样到来,这样落地。
与田边地头、房前屋后的桃花红、杏花白一样,这皎然姿容的扑面而来,让山乡精神百倍。青藤攀蔓,枝叶葳蕤,麦子扬花了,豌豆、蚕豆花也在肆意盛开。花蛇、花喜鹊不请而来,一副踏青的自在。
桐林,仿佛山乡的赤子;桐花,如同山民的表情,质朴而素净。不与芳香四溢的果木花草争宠,远离于花圃、路边、房前屋后。那是一种习惯了山岗寂寞的低调与朴素。即便百鸟不喧、人声不沸,桐花也开得投入,开得一往情深。
桐花的花瓣里有时间,花事里有心事。当梅子黄熟时,夏日浓荫里,桐花开始变身为青果点点。过一阵子再来,炎炎烈日下,桐果已挂满树梢,籽粒俨然。熊熊暑气日蒸,白天黑夜充盈,桐籽足月了,桐果圆圆的,小小灯笼的样子。秋声悄然盈袖,油桐树蒲扇样的叶子日蔫,不再遮挡视线,农人噼噼啪啪开始敲打桐籽。一阵阵滚落中,一背笼一背笼桐籽收进场院,接着,一筐筐籽粒运出,送进油坊……
草木仁心,桐林承载着多少故事。
桐花开,万事齐。一枚桐籽一束光,一盏油灯一夜星辰。在“洋油”到来之前的漫长岁月里,人们就是依托桐油点亮了三尺空间。现如今,乡亲们还乐意在窗台上保留一盏桐油灯盏。除夕夜,用古老的火镰敲打火石,点燃灯捻;灯花上,袅袅的油烟盘桓,勾起了远年的忆念。那是三分忆旧,七分思甜,守岁的话语便绵绵成线。
说起来,油桐与人结缘也是必然。当初,大自然将它与稗子、燕麦一样置于野外,高山峡谷,针莽丛林。人们走过庄稼地,走上山坡,走近了它。树树桐花,粲然光芒,人们倏然惊喜,揽它于怀,它便投身到人们的生活里来。几无所求,仅仅是索取一坡属于它的林地,所谓养育,不过是保障它新老有序交替。活着是明媚的世界,离开是一灶干柴。岁月更替,桐林情长。
油桐的个体生命周期不过十来年,好在子又有子,孙又有孙,你来我往,值守山乡。
上世纪60年代,故乡鄂西北还把桐籽奉为三大宝(红薯、桐籽、龙须草)之一,产业中数一数二。即便今天致富的门路多多,油桐仍有它稳稳的一席之地。那些瘠薄的山岭,当其他种植都少有回报时,仍然是无可挑剔的桐林造福着乡亲们。能扎根就能结果,累累果实,随之而来的是累累的收入。乡亲们的柴山多半都培植成了桐山,因为无论丰年歉年,一面桐山就是一笔不菲的经济收入。我耄耋之年的大哥,每年秋收时都心心念念于他的桐山。大哥行走在那几面山上,一筐一筐运回来的堆堆桐果,全都是他的宝贝。
是的,真是宝贝!从前照亮黑夜,现今仍在日用里。乡亲们称它是家什的“护肤液”。你看,桌、椅、盆、柜、箱,乃至一双木屐、一根扁担、一个搓衣板、一扇门,要想耐用都得靠它,层层桐油,光鲜明亮。就算是工业时代,人们也深知它的好处。建筑、机械、兵器、车船、渔具、电器,防水、防腐、防锈,哪里少得了桐油?从前的农用小角色,现今也有妥妥的大用场呢。
桐花开满故乡,那些关于桐油、桐油灯、桐油家当、桐油经济等等的话题,常常挂在乡亲们的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