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尔羌河蜿蜒流过喀喇昆仑,在峡谷深处孕育出零星的村落,热斯喀木村便是其中之一。与帕米尔高原上那些村落一样,热斯喀木辽阔、孤寂。从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出发,还要往边境方向再走二百二十一公里才能到达。八千四百平方公里的区域,仅有不到八百名牧民。
2018年以前,这里的牧民随季节交替在牧场间迁移。边境通道上有一个“地窝子”,便是当年的热斯喀木警务室,但大多数时间都空着,因为所有警务人员都跟着牧民转。2018年底,崭新的热斯喀木村在叶尔羌河畔建成,牧民陆续在这里定居,于是成立了新的热斯喀木警务室。也是在这一年,警务室隶属的红其拉甫边境派出所从公安边防部队转隶国家移民管理局,戍边任务从现役时的“一阵子”变成“一辈子”,民警从“流水的兵”变成跟牧民一样的“常住户”。
一
2019年,二十三岁的民警阿吉初次进山。警车从萨雷阔勒岭与喀喇昆仑之间的山谷地带出发,辗转攀爬到海拔五千米的衣拉克素达坂。沿途全是层层叠叠的雪山。一百六十多公里的路程,走了五个多小时。
翻不完的山,走不完的路。
阿吉从小在新疆阿克苏南天山脚下长大,见惯了雪山戈壁。即便如此,热斯喀木的路他仍走得小心翼翼。那些路都悬在半山腰,一侧是万丈悬崖,一侧是陡立峭壁,走在上面,还要提防雪崩落石。
阿吉的战友张志昊与他同龄,原先在秦皇岛服役,公安边防部队改革转隶时,他志愿申请来新疆。在秦皇岛,大海一眼望不到边,但在这里,大山时刻悬在头顶,压得人心慌。张志昊首次进山经过衣拉克素达坂时,山顶突发雪崩,警车幸运脱险,但几名牧民乘坐的车辆却被雪崩掩埋。他和战友经过四个多小时的救援,才将被困车辆和牧民救出。
那天,抵达警务室时,天已昏黑,抬头望去,四周全是黑黢黢的大山,星星就挂在山顶。“山的那边是什么?”张志昊心中萌生好奇。但两年多过去了,他始终没看到“山的那边”是什么样子。
后来他才知道,“山的那一边,其实还是山”。这是一片单靠人力无法完全走完的广袤区域。昆仑山、喀喇昆仑山、萨雷阔勒岭等众多山脉在这里交汇,在高原上形成无数个与世隔绝的区域。在热斯喀木警务室的辖区,仅海拔四千米以上的山峰就有十几座,其中包括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海拔超过三千米的山峰更是数不胜数。
2020年春节的时候,一场大雪封闭了进山的唯一通道,电力和网络信号也随之中断,热斯喀木成了“孤岛”。当时,警务室只有张志昊和几名协警。他们就着漫天繁星的微光,沿村中道路往来巡逻。归来后,裹紧大衣坐在大门前的国旗下,看着满天繁星和远处黢黑的群山,听着山风从耳旁呼啸而过,心里却很踏实。
春节过后,道路、电力和通信抢修后,张志昊迫不及待给家人拨通视频电话。看到“失联”多日的儿子平安无恙,视频那头的母亲未及开口就已泪如雨下。
大山的阻隔,有时甚至让最先进的通信装备都无法发挥作用。一次,位于喀喇昆仑深处的一处工地发生危险,民警们经过搜寻,终于找到受伤工人,没想到返回途中车辆被困冰河。当时已是半夜,卫星电话也失去了作用。温度骤降至零下,民警将仅有的御寒棉衣给了伤员。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阿吉派人徒步往山外找信号求救。终于在第三天清晨成功撤到山外。
日常的边境巡逻,同样充满艰辛。在一次历时五天五夜的边境踏查中,阿吉和张志昊带领护边员白天巡护边境,晚上就地宿营。半夜狼群来到帐篷附近游弋,他们紧急燃起篝火,才吓走狼群。为了运送给养,他们找到几头最擅长爬山的毛驴。没想到翻越海拔四千九百米的阿格勒达坂时,望着万丈深渊,毛驴吓得四肢发软,最后变成人推着毛驴往山上走。
二
每天吃过早饭,七十六岁的牧民买木尔汗都会来到警务室,跟民警姚宇晨一起去村里走访。一老一少走在村里,成为热斯喀木的一道风景。
二十四岁的姚宇晨来自浙江湖州,是家中的独生子。跟张志昊一样,他也是志愿申请来新疆戍边的。从东南沿海来到西部边陲,语言不通,风俗不同,如何快速融进牧民的生活,是他面临的首要难题。
姚宇晨的诀窍是“用心”。他向少数民族战友请教当地方言发音,然后写在民警手册上,反复练习。渐渐的,他跟牧民的交流变得越来越顺畅。
姚宇晨的口袋里常常揣着大白兔奶糖,走访时见到孩子,就抓一把送给他们。每次开车到牧区,看到路边赶着羊群的牧民,远远地他就减缓车速,慢慢通过,避免扬起尘土呛到他们,也避免惊吓到羊群。遇到行动不便的牧民,还会把他们直接送到家。
乡亲们看到姚宇晨如此用心,都把他当成自家孩子。就是在这个时候,买木尔汗开始主动陪姚宇晨走访,给他介绍当地风俗民情,姚宇晨则给他讲山外的故事,一来二去,两人成了“忘年交”。
按照塔吉克族风俗,每有民警来访,他们总要煮上一壶热腾腾的奶茶,而把奶茶喝完是对主人最大的尊重。张志昊和姚宇晨刚来时喝不惯奶茶,就硬着头皮喝,“平均每家都要喝两三碗”。
由于距离派出所较远,牧民不方便办理户籍业务,民警们走访时都会随身携带办理身份证、户口本的表格,填好后托人带到派出所,办理好后再带回来。每次休假回来,民警还会从喀什买来牧民最喜欢的砖茶、冰糖……
这一碗碗奶茶、一桩桩小事,让民警和当地牧民的感情愈发深厚。牧民们自发加入守边护边队伍,一座毡房就是一个哨所,一个牧民就是一名哨兵,他们同心构筑起维护边境稳定的铜墙铁壁。
特殊的地理位置,让热斯喀木的许多牧民一生都不曾走出过大山。警务室成了连接大山内外的纽带,年轻人跟着民警学会了网络购物,老人们则通过网络看到更多山外的世界。
2021年初,民警用相机给村里的老人和孩子拍了照片,发到山外冲洗后再托人带回来。收到照片后,许多老人感动落泪,因为这是他们人生的第一张照片。
三
虽然戍边的生活很辛苦,但这些年轻的民警们都认为,“做了该做的事情,很有意义”。至于这里的艰辛,他们从不向家人提及。
张志昊曾在警务室里连续待了五个多月,从冬到春,下山时,热斯喀木村还是一片萧瑟。来到五百六十公里外的喀什市,街头车水马龙、枝繁叶茂,他刻意来到游人众多的喀什古城,自拍了一张照片发给母亲,告诉她,这就是自己工作的地方。
每每讲述起这些经历,他们黢黑的脸庞上总是挂着真诚的笑容,仿佛所有记忆都是“甜蜜”的。即便说到某个伤心的故事,低落的情绪也隐藏在年轻的笑容中,一闪而过,几乎很难察觉。
在历练中,这些年轻人快速地成长。来到边境后,从小在家人呵护下长大的他们,首先学会的是自力更生。如今,张志昊擅长做新疆拉条子,阿吉最拿手的是做羊肉汤饭,姚宇晨做的大盘鸡堪称一绝。“先把自己照顾好,才能更好地工作”,他们这样说。
离开热斯喀木时,姚宇晨、阿吉和张志昊驾车送我下山。喀喇昆仑山中糟糕的路况,让每一个“外来者”都心惊胆战,而这三个年轻人,对此已经司空见惯。
车子穿过一段悬崖,前面出现一片开阔地带。姚宇晨刚踩下油门准备加速,车内响起“嘟嘟”的报警声。下车看时,右后轮胎正往外“刺刺”漏气。
“小事情,别担心。”姚宇晨一边说,一边打开后备箱,拿出千斤顶,爬到车底寻找底盘受力点。支稳、架杆、抬升,三两下就把汽车架离了地面。张志昊在一旁协助,卸螺丝、取备胎、换轮胎。两人的配合十分默契。
在这里,车子平均每月要扎三次胎。“都是小事情,放心,好解决!”姚宇晨笑着再次强调,神情和言语中有一份在同龄人里不易看到的成熟。
冷风掠过山谷,卷起沙粒打在人身上。姚宇晨眯着眼,半跪着拧螺丝,不时吐着被风吹进嘴里的沙子。
“搞定!”不一会儿,姚宇晨起身,拍拍双手,藏蓝色的警服上沾满了尘土。阿吉和张志昊上前帮他拍打衣服,他侧身站到下风口,不让尘土飘到战友身上。
车子继续向前驰骋,将一座又一座山峰甩在身后。看着层层叠叠的群山,我突然想到,在这喀喇昆仑的深处,不知有多少像阿吉、张志昊、姚宇晨一样的年轻人,在这片偏僻、苦寒的土地上,默默地发光发热,奉献着自己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