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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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报 2021年01月11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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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西湖边(我与一座城)

苏沧桑 《 人民日报 》( 2021年01月11日   第 20 版)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出生在海岛玉环。少年时代,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去一趟与父母结着深刻缘分的杭州。十八岁那年,我终于如愿以偿,来到弥漫着桂花芳香的杭州读大学。站在灵隐寺不远处的三生石旁,忽然觉得,我和杭州亦会有不解的情缘。

  此后三十多年,我在西湖边读书、工作、生活、写作。杭州成了我的第二故乡,西湖则成为我认识杭州的支点。西湖于我是永恒的,我于西湖却只是永恒之一瞬。不奢望成为西湖的一句诗、一缕月光,能做它的一叶柳、一滴水也是好的。

  西湖以东。那个碧树森森、苇花摇曳的“神秘园”,曾是杭州连接世界各地的航空港,也曾是我的家。

  1990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浙江省民航局工作,在杭州笕桥机场住了十来年。难忘一个雪夜,单位年会结束后,整整十三个人挤在车里从市区回机场宿舍,一半大人,一半小孩,大家都乐疯了。到了机场,车里一个接一个“滚”出了大大小小十三个“球”,“码”到了停机坪进口处一杆高耸的聚光灯下,一起仰望着鹅毛大雪,默默想了会儿远方的家,接着连滚带爬打起了雪仗,回家才发现谁在我衣兜里塞了一个大雪团。

  2000年12月,杭州萧山国际机场建成通航,笕桥机场整体搬迁那夜,我坐在指挥车后座,回头见浩浩荡荡的特种车队静静驶离了神秘园大门,承载着几代民航人光荣与梦想的笕桥机场慢慢消逝在视线中,一个巨大的、波浪形的、崭新的现代化国际机场梦境般向我们迎面而来,如杭州向世界张开的巨型羽翼怀抱。多年后,雪夜车里的大人们走上了更重要的工作岗位,有几个孩子正沿着父辈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延续着他们的梦想,驾驶舱内、舷梯旁、机坪上、空管塔台荧屏前,都有他们忙碌的身影。

  西湖以西。如果西湖是杭州善睐的明眸,西溪则是她另一只没有化过妆的眼睛。“由松木场入古荡,溪流浅窄,不容巨舟,自古荡以西,并称西溪”“一片芦花,明月映之,白如积雪,大是奇景”“早春花时,舟从梅树下入,弥漫如雪”,明清时期,西溪与灵峰、孤山并称杭州三大赏梅胜地,拥有独一无二的千眼湖塘、十里梅花、明月蒹葭和底蕴深厚的文化。2004年,一位朋友辗转找到我,诚恳地邀请我为西溪写一本书。两年后,我出版了一部以西溪湿地为文化背景的长篇小说,也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叙写当代杭州人关于爱与生命的情感故事。我期盼着有一天,我在文字里写到的世外桃源能复现成为现实中使人与人、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地方。

  2019年初秋,我再次来到西溪,寻访一位在西湖和西溪上漂泊了三十年的船娘。感觉三百年前的西溪又回来了,已成为国家湿地公园的西溪如此让人惊艳,祖祖辈辈生活在此的船娘说,全部整治清理过了,原住户搬离西溪了,很不舍,但看到西溪现在这么美这么干净,心里高兴。更神奇的是,就在这里,人们享受着古意,也享受着“刷脸消费”“AR导购”等科技最新最时尚的体验感。

  船娘带我泛舟西溪,将船泊在湖心吃午饭,我们相约,等下雪了,乘她的摇橹船看雪落,梅开,吃火锅,喝酒。

  西湖以南。西湖风雅无边,钱塘江水则浇注了杭州的铮铮风骨。多年前一个初春时节,我们带女儿到当时还较为荒凉的钱塘江北岸南星桥放风筝,没想到多年后我们把家安在了这里,而我的生命也抵达了江水般从容的岁月。

  窗口往南一百米,就是钱塘江,如果夜夜开着窗,就夜夜能听到夜航船的汽笛声。钱塘江上的夜航船,和任何江河湖海上的一样,摆渡着世间的一个个悲欢离合。农历八月十八,钱塘潮声如雷鸣,气吞山河,潮头如千万匹灰鬃骏马喷珠吐沫,依稀听得到弄潮儿在潮水中的呼喊……

  夜色来临,江水宁静,两岸灯火次第绽放。钱江新城和南岸的滨江新区像杭州古城悄然长大的两个妹妹,让世人惊叹。金色球形的国际会议中心和月亮形的杭州剧院如“日月同辉”。线条充满美感的来福士中心、财富金融中心等标志性建筑拔地而起,与江对岸杭州之门、奥体中心、海创基地遥遥相望。G20会址、亚运村、滨江天堂硅谷各种高新技术产业基地鳞次栉比。还有无人值守的文创书店,沿江楼宇的巨型灯光秀倒映在江面上,与复兴大桥湛蓝色的倒影交相辉映,与古老的雷峰塔、保俶塔、三潭印月遥相呼应。新一代弄潮儿在电脑键盘的哒哒声里冲浪、翱翔。

  家住江边十七年,我写下了与水相关的很多文字。累了,就靠在窗边吹吹风,仰望明月或星空,想,此刻在夜里赶路的人们,一定也会抬头仰望这座古老城市更高更远的未来。

  西湖以北。盛夏时节,我们穿过一大片碧绿的稻田,像穿越在良渚碧绿的时光里。离西湖二十多公里、北依太湖、西傍天目山脉、东临钱塘江的余杭良渚平原,就是“最早的杭州”。每当我想起良渚,就会想起玉的颜色。在那块人们叹为观止的“玉琮王”前,我久久凝视着集头戴羽冠之人面、猛兽飞禽之身为一体的徽章,散发着原始的、质朴的端庄和尊贵,仿佛正向人们传递着与宇宙奥秘有关的信息,联通着远古和未来。

  良渚古城遗址2019年获准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美丽小洲上刀耕火种的微光,良渚人呵护着这道光,像呵护风中的蜡烛般谨小慎微。哪里要造个房子、挖个地、种棵树,必须先考古,边上就有良渚街道的人和文物局的人盯着。陪我们穿过一大片稻田的良渚朋友,就没日没夜地做着这些极其细碎而具体的事,和无数人一起,用汗水和心血一次次迎来良渚的高光时刻。申遗成功不是句号,瑶山祭坛、杜甫壮游、安溪古镇、梦栖小镇、国际生命科技小镇等特色项目接续推进着。良渚遗址公园内5G信号全覆盖,遗址的保护研究传承和利用均有数字赋能,新兴科技产业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集聚成一个未来科技城……

  时空中响起轻轻的翻书声。良渚文化村不远的大屋顶文化广场,生活在良渚的居民们来此买书、看书,老人们坐在木椅和沙发上,年轻人和孩子们半躺在木地板的软垫上,偶尔有几声低语。两个孩子轻笑着跑上二楼,大一点的攀爬上一张凳子,去巨大的书架上够下一本书,递给了更小的那个。阳光寂静,洒在他们稚嫩的脸颊上。

  千年之间,白居易留下白堤,苏轼留下苏堤,古往今来一首首千古绝唱,镌刻着世人对杭州的挚爱。初冬,清晨,我跟着朋友们从孤山绕到白堤,拍鸬鹚抓鱼,见自己的影子与一只摇橹船在湖面金色的微波里擦肩而过,想,如今走在西湖边的人们,会留给千年以后的杭州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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