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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生周刊 2023年12月18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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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山,这边水

—南水北调中线源头记赞

□ 杨府 《 民生周刊 》( 2023年12月18日   第 08 版)

    甲午之秋,吾儿从军。行前,携其往拜故庐,道出邓州。昔吾尝于此地以句读为里中子弟师焉。后驰走南北,不知其岁也。然犹有同学田君德新者,留斯境挟书以课徒,遂造其宅。宅在闹市,自我营造,为四层广厦。

    时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始竣,堪媲美京杭大运河。而其取水源头,即在邓淅之界。德新乃邀二三友人,自为驾驱使,行迈于无垠穰原,源头往观胜景。

    土地颇平旷,弥望无边。芃芃之野,一派青绿,真个“周道如砥,其直如矢”。道旁杨柳犹依依,婀娜于金风之中;桧柏挺直,森然如卫士般,罗列百里不绝;榆槐虬曲,苍然古貌,若阪白者倚杖郊原。鸟鹊结巢于树杪,累累叠叠。相与飞鸣,追逐于别枝。有客见之而喜,以为甚有林泉之乐也。中有望气者,见此昭昭星野,郁郁葱葱。于是手搭眉檐,望向弥蒙之域。必曰:“此地有佳山佳水,更兼有佳气,或有世出之人。至于凡俗人家,稻菽丰稔在望,盈车嘉穗可期。”

    唐人窦巩曾有《南阳道中作》,即作于此地,倍感欣悦。遂吟之,以为抒怀。诗云:

    东风雨洗顺阳川,蜀锦花开绿草田。

    彩雉斗时频驻马,酒旗翻处亦留钱。

    新晴日照山头雪,薄暮人争渡口船。

    早晚到家春欲尽,今年寒食月初圆。

    刚一诵毕,手机响了,点开一看,是广东作家詹船海先生发来一条短信,录的恰是此诗。不禁哑然失笑,急以示众,无不惊诧。詹船海先生近期正在写一本关于中国古代工匠的大作,夙夜匪懈,正沉湎于考据之中。爬梳剔抉,或偶见此诗。盖因是古贤写我故乡之作,于是发来,有“奇文共欣赏”之意,且具体指称此诗作处,考据以确论,说:“窦巩此诗,作于淅川县李官桥镇,今已淹没于丹江水库之下。”

    我回复他:“我们一行数人,正行驶在南水北调中线源头的路上,欲往观其大观巨澜。入境观俗,风物厚朴。嘉禾新洗,百姓宴处。市井熙攘,酒旗踟蹰。唐诗即有摹此胜概者也,果尔。是以,斯是唐诗,读之最是应律合景了。巧的是,又适得船海兄诠释斯诗之信。可见文学之妙,莫过于此。谓之山川异处,风月同怀,当有以也。”

    皆慨叹世事之奇妙,不是巧合,或有千里之灵犀也。

    远山旷缈,隐见其形。丹水之源,即在群山深处。山山而川,迢迢其泽,不由驰骛思绪。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父、叔及邻里青壮者,响应号召,自携被褥、碗碟,被生产队派去百里之外的陶岔水利工程,挖泥修渠。据父亲说,工程浩大,全凭人力。一锹一锸,一畚一斗,叩石垦壤,甚是辛苦。当时是以各县为生产团,各公社为生产营,各大队为生产连,下再分班排。日有任务,各管一段,开展劳动竞赛。生产指挥部设红白旗制度,得了红旗的连排,要保第一,自是个个争先,干劲冲天,嗷嗷直叫,唯恐落后。完不成任务的连排,硬是憋着一股子虎气,星夜鏖战,为的是一雪前耻,早拔白旗。整个水利工程,是处红旗招展,早晚人喊马嘶,场面甚是红火。

    父亲每谈起,表情却很平静。在说到有趣之事、有趣之人时,时隔多年,犹忍不住发笑。四十多年后,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大渠,从我家北边十数里地经过。妹妹的婆家正好在渠边,曾专门带父亲去看过这一世纪工程。父亲只惊叹修造速度之快,所用人力之微,余则没有多说什么。或许,他不会联想到,自己早年所参与建设的取水源头水利工程,与这条渠的因循关系。或许,他早已忘记一渠清水里,也有他豪掷的青春和汗水。

    张衡《南都赋》曾云:“其水则开窦洒流,浸彼稻田。沟浍脉连,堤塍相輑朝云不兴,而潢潦独臻。决渫则暵,为溉为陆。冬稌夏穱,随时代熟。其原野则有桑漆麻苎,菽麦稷黍。百谷蕃庑,翼翼与与。”而今,更有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水利之便,邓淅之野,沟渠密布,水流潺潺。大地之上,万物泽被。人们匍匐于土地,劳作于野。他们遵守四时之序,心有敬畏,不敢懈怠。春耕于大田,馌饭于南亩,“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诗经·周颂·载芟》)。劳动的场面,既丽且崇。而到了秋天,经过一年含辛茹苦的劳作,庄稼成熟了,“获之挃挃,积之栗栗。其崇如墉,其比如栉。以开百室,百室盈止,妇子宁止”(《诗经·周颂·良耜》)。人们又挥舞着镰刀收割,禾场上的粮垛堆积如山,像高高的城墙,栉比鳞次。仓库建了一座又一座,全部装满了。老婆孩子笑语盈盈,都很欢愉。

    斯情斯景,自然使我想起小时候务农的事。一人倡之,百人和之。于是,大家无不自炫,踊跃自嗨,自己是多么会种庄稼。但往往应者寥寥,或大揭其短。反而说到务农时的糗事、尴尬事、趣事时,有的则是开心的大笑,丝毫无取笑之意。只有童年的纯真,依然不老,浸润着往事的美好记忆。

    车子数过长渠。

    长渠在靠近村庄或穿越道路、桥梁的地方,皆围以长栏,使不近人。我们选择在一处跨堤越水的大桥上,停下车来观景。四望无阻,长堤如掷,向是观景佳地。众人立于长堤之上,望着南水北去,甚感山河之丽!

    近中午,始抵渠首。渠首水闸巍然横亘在两座丘阜之间,锁钥一般,调控着流水的缓急、水量的大小。站在闸上,临风四顾,顿有江山豪情,溢满天地之间。只见引水渠后,即为浩渺的丹江口水库。水库为豫鄂两省所共辖,大坝在湖北境内,渠首在河南境内。两省交界之地,“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波澜壮阔,一派汪洋。山如浮玉,远与天齐。总干渠则如玉带飘袂,一路蜿蜒,向北流去。两岸嘉树,翘然成林。鸟在深树,嘤嘤和鸣,澹淡随波,甚是逍遥。午饭就安排在离渠首不远的一个叫水闸的村子,饭店不大,洁而净。

    回程时已是夕阳衔山,烟村苍茫。晚归闹市,直抵酒家。主人又唤来一二旧识,所忆旧历往情,颇动情怀,未免贪杯。不知不觉间,已是玉山自倒,意识尚存。

    人生在世,各为稻粱。偶有所聚,斗酒相娱,而鬓发已斑白者半矣,皆慨叹岁月之不居。

    归寝,犹不能已,以致久不能寐。披衣而起,有所思也。噫,繁华岁月,烟火人间,倏如白驹过隙,“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事仿若昨日,却已霜风在秋,真不知老之将至矣,焉能不喻之于怀?是以,夤夜徘徊,为文记之云尔!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