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提要
■穿自制凉鞋的两兄弟,是三十年前王军业第一篇札记的主人公。“他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很奇怪,为什么天气已经转凉了,这两兄弟还穿着凉鞋?”这是从乡下来的两个年轻人给王军业留下的第一印象。王军业仔细观察发现,他们脚上的自制凉鞋,鞋底是用废旧的轮胎皮手工钉在一起而成的,已经严重磨损。
■“一个弱女子,竟有如此‘神力’长途跋涉来到我们诊室,这个画面太震撼了,一下就把我震住了。”王军业在2016年2月的一篇札记中写下。有着“神力”的主角,是怀孕已8个月的小米(化名)。挺着大肚子的她第一次敲开王军业的诊室时,一边推着担架,一边拎着一个巨大的氧气瓶,正急得满脸通红,担架上是她重病的丈夫。小米的丈夫情况很差,“我知道自己病得很重,但我还有最后一个心愿,能不能帮帮我,让我看到宝宝出生。”
■病情凶险,尽管团队尽最大努力抢救,但入院不到两个月,小梅的生命已逐渐走到尽头。在家人和男孩儿的陪伴下,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最后半个小时,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儿用手机给还在出诊的王军业发了最后一条微信:“这辈子我过得很幸运,也很圆满,因为在我短短的29年生命旅程中,有两个最重要的男人始终守护着我,谢谢!”读到这里,王军业取下老花眼镜,静默了约两分钟后,抬起头问记者,“生命这么短暂,你相信永恒吗?”还未等到答案,王军业又自顾自地答道,“我是相信的。”
三千余篇“行医札记”,三千余个癌症患者的爱与希望,从1994年的那个秋天落笔,中山大学肺癌研究中心主任、中山大学肿瘤医院胸科主任医师王军业一直记到了现在,文字串联起的生命之歌仍在延续。
“这位患者已经手术等治疗后生存了8年,这位是16年,这位已经20多年了,好了之后还是经常跟家里的太太吵架……”10月7日下午3点,是王军业难得的空闲,坐在办公室的书桌前,他慢慢翻看着之前的“札记”,开始挨个向健康时报记者介绍起故事的主人公们,厚厚的两摞纸,多是门诊、病区随处可见的处方纸、检查单、空白病历,他的“行医札记”就写在上面。
大半生都在跟“肿瘤”打交道,王军业清楚地知道癌症是多么无情,而他所珍视的 “行医札记”则见证了在疾病面前,人与人之间相互关爱、抚慰的力量:不忘养育之恩的孩子、共渡难关的年轻夫妻、热爱生活的晚期患者……
说到动情处,王军业眼里仍会泛起一层雾气,“能记录下这些平凡而温情的人、事,是身为医者的幸运。”
穿自制凉鞋的两兄弟:
“爸在,家就在”
穿自制凉鞋的两兄弟,是三十年前王军业第一篇札记的主人公。
“他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很奇怪,为什么天气已经转凉了,这两兄弟还穿着凉鞋?”这是从乡下来的两个年轻人给王军业留下的第一印象。王军业仔细观察发现,他们脚上的自制凉鞋,鞋底是用废旧的轮胎皮手工钉在一起而成的,已经严重磨损。
兄弟俩的父亲因食管癌入院后,住进当时王军业所在的胸外科病房。父亲住院的日子里,两兄弟每天都轮换着陪床照顾,风雨无阻。王军业看在眼里,只能是更加用心地照顾兄弟俩的父亲。
“他们的父亲刚刚经历过一场食管癌切除手术,当时胸科手术的条件还很简陋,那已经算得上是一台大手术了,尽管手术过程很顺利,但术后还是出现了严重的吻合口瘘,感染也很厉害。”王军业回忆,彼时,这种并发症严重者可致呼吸循环功能衰竭,死亡率较高,治疗时间也很长,最终往往人财两空。
是放弃,还是争取一个奇迹?话不多的俩兄弟默契地选择了后者。刚刚结了婚的大儿子跟媳妇商量后卖掉了自家的猪,小儿子也把自己能变卖的都卖了。天更凉了,两兄弟的凉鞋迟迟没有换,底子磨损得甚至开始掉屑。
“家人不放弃,我们也不能放弃。科室里的医生也被两个年轻人的孝心感动,不管医学上的概率有多小,我们都希望尽力一试,能用的方法我们都用上了。”王军业回忆,经过90多天的细心照顾,老人转危为安。
这是王军业从医生涯中第一次见证奇迹,这奇迹是由一对平凡的兄弟创造、医护接力达成的。目送兄弟俩带着父亲回家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病房走廊尽头的王军业,突然有了将奇迹一个一个记录下来的念头。
“爸在,家就在。”这是兄弟俩决意砸锅卖铁也要救下父亲时跟王军业说过的一句话,也是王军业第一篇行医札记的开头。三十年后再回味,这句话还是会让他眼眶泛红。
后来,王军业见证的“生命奇迹”越来越多,有人半只脚踏进鬼门关后又被拉回来,有人本以为只剩几个月时间,却挺过了8年、10年、20年。
妊娠八个月的“神力”妻子:守护丈夫,守护一个完整的家
“一个弱女子,竟有如此‘神力’长途跋涉来到我们诊室,这个画面太震撼了,一下就把我震住了。”王军业在2016年2月的一篇札记中写下。
有着“神力”的主角,是怀孕已8个月的小米(化名)。挺着大肚子的她第一次敲开王军业的诊室时,一边推着担架,一边拎着一个巨大的氧气瓶,正急得满脸通红,担架上是她重病的丈夫。“求您救救他,我们已经辗转去过多家医院,他们都说没什么办法了,您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帮帮我吧!”小米说,那话里尽是泪水。
小米丈夫的情况很差,左侧胸腔与心包内大量的积液,让他的呼吸变得困难,每说一句话,他都需要大口换气,但他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王军业,还是一字一句地表达了最想说的:“我知道自己病得很重,但我还有最后一个心愿,能不能帮帮我,让我看到宝宝出生。”
王军业深受触动,将这个画面写进了札记,暗自下定了决心——“不仅要让这对可爱、可怜的夫妇看到孩子出生,还要争取让他们一同照看孩子长大。”
小米为丈夫一一记录下的发病史和用药史厚度几乎与一本日记本相当,综合这份详尽的“参考资料”和初步检查结果,王军业诊断小米的丈夫患的是一种比较罕见的肺部肿瘤,已经到了晚期,不能再拖了。入院当天,胸腔闭式引流、心包引流……一系列的紧急救治措施立即开始,胸腔和心包的水放出来后,当天夜里,小米的丈夫已能够靠自己的力量坐起来了。
“夫妇俩高兴坏了,生的希望又重新燃起!”王军业写道。
尽管路途波折,但幸运之神还是在最后关头赶到了这对夫妇身边:小米的丈夫对靶向药非常敏感,配合支持治疗,疗效出乎意料地明显,在小米的悉心照料下,一个月左右,肿瘤病灶几乎消失。到了出院那天,小米的丈夫是拉着小米的手一起走出去的。他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拖着小米,王军业在心里默默祝福着这一家三口。
6年后的一个周三,王军业如常来到诊室出诊,诊室的门缝里探出圆乎乎的脑袋,奶声奶气地发问:“您是王教授吗?我爸爸总是提起您。”随后,诊室的门被身后的大人一把推开,进来的正是小米的丈夫。
一脸憨厚的男人牵着孩子在王军业的面前坐下,对王军业说,“王教授,这是我们的孩子,你第一次见他时他还在妈妈的肚子里,今年他读小学啦!”
当年出院后,小米夫妻俩每隔三个月就来复诊一次,患者的病情控制得非常好,没过多久还恢复了正常工作,今年已经是小米的丈夫带癌生存第八年了。小米的丈夫告诉王军业:“这次复诊我特意带这个小家伙来见见您,感谢您为我们创造的奇迹。”
在王军业眼里,这的确算得上是个奇迹,但创造了这个奇迹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八年前大着肚子,推着丈夫“闯”进诊室的小米。
行医札记未完待续:一个用心的医生和无数真心的患者
三千多篇札记中,被记录下的并非只有喜剧。
2023年6月,小梅成为王军业的病人时,刚满24岁,确诊为局部晚期肺癌。在中山大学肿瘤医院胸科收治入院后,王军业发现,除了女孩母亲之外,长期守护在病床前的还有一位白白净净的男孩子。
一问才知道,原来那是小梅的大学同学。小梅话不多,但那一天难得地跟王军业聊了很久的天,聊到了疾病的折磨、生与死、痛与爱,她向王军业形容——那个男孩儿像是照进生命的一道光,“但我能回报的只有一份有限期的爱情,我不能让他与我一起面对残缺的生活,我只希望他能有自己的完整的人生。”
一心不愿意耽误爱人前程的小梅,即使在治疗方案已经帮助她顺利度过了“常规死亡期门槛”后,仍然两度拒绝了男孩子的求婚。“每一次求婚前男孩儿都兴冲冲地筹备,又垂头丧气地从病房里走出来……多遗憾又多美好的两个年轻人。”王军业写道,字字句句都是怜惜。
骨转移、左颈部淋巴转移……此后多年间,小梅多次复发,但王军业和团队从未放弃,不断查找资料和病案寻找新的治疗方案、努力为小梅延续生命,直到第五年零七个月,小梅突然在家晕倒,再次回到胸外科病房时,癌细胞已大面积转移,脑部是“重灾区”。
病情凶险,尽管团队尽最大努力抢救,但入院不到两个月,小梅的生命已逐渐走到尽头。在家人和男孩儿的陪伴下,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最后半个小时,躺在病床上的女孩儿用手机给还在出诊的王军业发了最后一条微信:“这辈子我过得很幸运,也很圆满,因为在我短短的29年生命旅程中,有两个最重要的男人始终守护着我,谢谢!”
读到这里,王军业取下老花眼镜,静默了约两分钟后,抬起头问记者,“生命这么短暂,你相信永恒吗?”还未等到答案,王军业又自顾自地答道,“我是相信的。”在他看来,永恒指的不是无限的时间,而是不存在时间,人与人之间的真心超越了时间,即永恒。
这些年,在患者的陪伴下,王军业亦不断开展了新的技术并在临床上推广:Bard DuaLok定位技术、肋间神经冷冻技术、密封袋+瘘口持续负压吸引技术……而这些“创新”,实际上都是为了缩小手术伤口、减少术后疼痛和并发症,为了让患者和家属少一点痛苦。
用心、尽心不止于此,一年四百余台手术,除了医院要求的病历记录内容,王军业还会额外为每一位手术患者准备一份手术清单,整理好所有相关信息,打印一式6份,在手术前送至病房主管护士、手术助手、手术室护士、麻醉医生等手中。
医患是真心照真心,王军业记下了患者的真心,患者们也时时记着王医生的用心。数十年如一日,王军业每周二在中山大学肿瘤医院二楼开诊,不到20平米的诊室总是充满欢声笑语。
“王医生,我今天不是来复诊,就是来看看您!”“王医生,我最近都有听您的话按时服药,您看,这是我每天的吃药记录,精确到分钟”……
10月8日,原定一个上午的门诊一直延续至下午五时才结束,目送最后一位患者走出诊室后,王军业轻轻带上诊室的门,返回位于十二楼的办公室,脱下白大褂,顺手从上衣兜里掏出两张折叠成四方块的处方纸,背面记录着的便是他最新的“行医札记”:“73岁老爷子、老前辈,一辈子都在帮患者看病,这一次到我的门诊来了,自制病历非常详尽”“65岁的老太太,术后5年,打太极,心态越来越好,想开车去旅行”。
一一抚平折痕后,这两张札记将会被放进书柜的文件夹中,同那些等待着被整理成文的“行医札记”一起被珍藏。尽管医学对医生的期待是“像机器一样完美”,但王军业却更愿意形容自己是一个“能够共情、愿意动情的医生”,肿瘤生存率是数字,是冷的,但肿瘤治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