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深度

健康时报 2024年10月11日 F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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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3000万到0

他们是“抓蚊子的疟防人”

健康时报记者 邱 越 孔天骄 谭琪欣 实习记者 郑怡琳 《健康时报》(2024年10月11日 第 03 版)

  2018年9月,广州中医药大学青蒿研究中心主任宋健平教授(右二)带队支援非洲科摩罗。

  受访者供图

  2005年4月,江苏省血吸虫病防治研究所疟疾室主任、研究员朱国鼎在开展媒介易感性实验。

  受访者供图

  阅读提要

  ■江苏省血吸虫病防治研究所疟疾室主任、研究员朱国鼎及团队成员常常在夏季炎热的七八月份夜里,到疫情高发区抓蚊子。“和白天出没的花蚊子不同,传播疟疾的按蚊只在夜间活动。”朱国鼎会在蚊子常活跃的动物圈舍,如猪圈、羊圈和牛舍等地方,一手举着手电筒,一手拿着玻璃捕蚊管,看到蚊子停在墙上或围栏上,便立即用管子底端将它扣住,抓蚊子。

  ■“中国消除疟疾看云南,云南消除疟疾看边境,边境消除疟疾看盈江,盈江消除疟疾看那邦。”在盈江县的最西部有一个很小的乡镇叫那邦镇。那邦镇虽地处云贵高原地区,但平均海拔只有大约200多米,相当于整个小镇位于高原上的峡谷之中,而在这个峡谷里,有一条河面仅3~5米宽小河穿流而过,对岸便是当前世界上疟疾流行非常严重的地区之一——缅甸。

  ■“从东南亚的柬埔寨、越南、印尼,再到非洲的科摩罗、肯尼亚、尼日利亚等,都有我们这个团队的身影。”广州中医药大学青蒿研究中心主任宋健平坚信,采用中国的方法和药物,一定可以加快消除世界疟疾的进程。目前,其团队所研发的第四代青蒿素复方已经在全世界超过20个国家注册销售,让全球数亿疟疾患者受益。

  ■朱国鼎提醒,如果有出国旅行的计划,首先要了解目的地的疟疾流行情况。身处疟疾高发区人群要学会并采取必要的防蚊措施,尽量避免被蚊虫叮咬。另外,当发现自己出现类似疟疾的症状时,应当及时就医,千万不要拖延侥幸。

  

  从20世纪40年代每年报告约3000万疟疾病例,到如今完全消除疟疾,背后是几代“疟防人”的努力和心血。

  2021年6月30日,经世界卫生组织认定,我国成为世卫组织西太平洋区域30多年来第一个获得无疟疾认证的国家。但疟疾仍未消失,据世卫组织发布的《全球疟疾报告2023》,2022年,全球有85个国家仍有疟疾流行,主要集中在非洲、南美洲及东南亚地区。

  疟疾的始作俑者是疟原虫,蚊子则是疟原虫的帮凶,这些传播疟疾的蚊子被称为疟蚊(按蚊),当按蚊叮咬疟疾患者感染疟原虫后继续觅食,叮咬第二个人,疟原虫便开始在人群中传播。有按蚊的地方,就有疟防人,“抓蚊子的人”仍坚守在“疟防”第一线。

  曾经猪圈牛舍旁通宵抓蚊子,入户筛查走烂两双鞋

  “研究疟疾,先要研究蚊子。”这是江苏省血吸虫病防治研究所疟疾室主任、研究员朱国鼎2002年大学毕业后进入该研究所,听到前辈讲的第一句话。

  刚开始工作的几年里,朱国鼎主要是深入一线,研究疟疾传播媒介——按蚊,跟蚊子打交道,研究它们的生物学特性,从而寻找到破解疟疾传播的密码。

  疟疾疫情此起彼伏的那些年,朱国鼎及团队成员常常在夏季炎热的七八月份夜里,到疫情高发区抓蚊子。“和白天出没的花蚊子不同,传播疟疾的按蚊只在夜间活动。”朱国鼎会在蚊子常活跃的动物圈舍,如猪圈、羊圈和牛舍等地方,一手举着手电筒,一手拿着玻璃捕蚊管,看到蚊子停在墙上或围栏上,便立即用管子底端将它扣住,抓蚊子。

  疟疾传播的链条清晰了起来:蚊子咬人后,疟原虫先进入人的肝脏再到血液,当血红细胞受到攻击,疟疾症状通常在此时现身:轻则高烧、打寒颤、头疼、恶心、呕吐、贫血;重则死亡。

  常年跟按蚊近距离打交道,难免“中招”。2006年,朱国鼎在黄淮平原参加现场疟疾防控项目时,虽有防护措施,但依然染上疟疾。反复高热、冷战、脾肿大,让他体验到疟疾的阴影如此之近,“躺在去医院的车上,心里就怕自己支撑不到回家。”

  像朱国鼎这样,长期和蚊子打交道的疟防人,还有广州中医药大学青蒿研究中心主任宋健平。1999年5月,还是博士生的宋健平跟随导师李国桥来到我国本土疟疾流行区之一——海南岛东方市天安镇,按蚊监测和青蒿素复方治疗疟疾的临床研究,就在小镇上展开了。

  “抓蚊子的目的,是为了了解有多少蚊子感染疟疾、有多少人感染疟疾,并进行平行对照。同时用青蒿素治疗感染了疟疾的人,从而让蚊子不再感染疟原虫,阻断疟疾传播。”宋健平说,“我们在和蚊子的生命赛跑,如果全民连续两个月服两次药,可以让人体内60天没有疟原虫,而蚊子寿命大约1个月,等到上一批携带疟原虫的蚊子死去,新一批蚊子即使叮咬了人也不再携带疟原虫。”

  那时,宋健平每天都要下到疟疾流行地区,召聚村民筛查疟疾病人、采集血片,现场用显微镜检查是否有疟原虫,接着把病人带回医院,观察治疗7天,然后才能送回村里。出院后,病人还要随访28天,确认完全治愈。

  “六个月,我们收治了大约300个病人。”宋健平说,海岛村落交通闭塞,汽车开不到村里,他只能徒步挨家挨户地去到村民家里进行筛查,如此日复一日,皮鞋都走烂了两双。

  从1955年的82447例疟疾病例,死亡47例,到2005年4512例疟疾病例,死亡0例,海南从此再无本地疟疾死亡病例,到2010年实现了无本地感染恶性疟目标,至2012年实现了无本地感染间日疟病例的目标。

  教村民如何喷药、挂蚊帐,织密早诊早治防护网

  在我国已经成为无疟疾国家的今天,云南省寄生虫病防治所疟疾防制科科长林祖锐的使命,仍然没有结束。

  “中国消除疟疾看云南,云南消除疟疾看边境,边境消除疟疾看盈江,盈江消除疟疾看那邦。如今消除疟疾后盈江县那邦镇依然是我国巩固消除疟疾成果最关键的地区之一。”盈江县人民政府网站显示,盈江县地处祖国西南边陲,县境西、西北、西南三面与缅甸毗邻,国境线214.6公里。

  在盈江县的最西部有一个很小的乡镇叫那邦镇,常住人口不到2000人。那邦镇虽地处云贵高原地区,但平均海拔只有大约200多米,相当于整个小镇位于高原上的峡谷之中,而在这个峡谷里,有一条河面仅3~5米宽小河穿流而过,对岸便是当前世界上疟疾流行非常严重的地区之一——缅甸。

  “从峡谷里的那邦镇到盈江县城,80多公里的路有700多道弯,不知道开吐了多少跑长途的司机。而想从那邦镇去对面的缅甸,村民从河水浅的地方走着就过去了。所以在过去,那邦镇的村民与缅甸人民联系是很紧密的。”林祖锐从工作以来长期驻点在那邦镇,2015年之前,那邦镇每年报告的疟疾病例都在100多例,占到了全云南省报告病例的近一半。

  如今,那邦镇本地虽已无本土传播病例,但当地高温高湿的气候叠加与缅甸陆路相接,无任何天然屏障, 疟疾从境外输入的风险非常高。

  到重点区域走访筛查,开展疟疾疫点处置,与当地居民同吃同住,以确认是否有人出现发热症状疑似感染疟疾,确认工作人员是否正确喷洒了灭蚊杀虫剂、屋里是否正确安装了长效蚊帐......成了林祖锐和同事们的日常。“我每次去走访,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工作,就是要跟当地居民科普蚊子和疟疾防控的基本知识,有的话说得嘴都起茧子了,还是要继续说,不厌其烦。”

  要防止疟疾的阴影再次靠近,科普的工作不能、也不会停止。

  “疟疾是一种可预防和可治疗的疾病。但遗憾的是,在实际的临床治疗过程中,仍会出现一些重症患者,这与病人缺乏对疟疾的认识,导致错失最佳就医时机,有很大关系。”朱国鼎提到。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两年前那一通着急的“救命电话”。“当时我正在研究所工作,忽然接到来自基层医院的紧急电话,说是一位疟疾患者陷入昏迷。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出现症状后没有及时前往医院诊疗,直到出现重症感染而陷入昏迷,病情已非常严重。”朱国鼎说,因为时机而耽误治疗的患者不在少数,而当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倒下,垮下的可能就是一个“家”。

  据世卫组织数据,2022年疟疾发病和死亡病例分别高达2.49亿和60.80万,多发生在撒哈拉沙漠的非洲地区,还有亚洲、南美、大洋洲的部分国家都有疟疾流行,目前很多中国人在这些地区工作、旅行,都有感染疟疾的风险,这些人群返回国内后,也有把疟原虫带回来的风险。

  朱国鼎提醒,如果有出国旅行的计划,首先要了解目的地的疟疾流行情况。身处疟疾高发区人群要学会并采取必要的防蚊措施,尽量避免被蚊虫叮咬。另外,当发现自己出现类似疟疾的症状时,应当及时就医,早就诊、早治疗,千万不要拖延侥幸。

  一代又一代疟防人接力,中国的抗疟经验走向世界

  参与疟疾防治工作二十余年后,如今已是花甲之年的宋健平步履不停,当年领他进门的导师定下的目标——“帮世界消除疟疾”,仍未实现。

  “从东南亚的柬埔寨、越南、印尼,再到非洲的科摩罗、肯尼亚、尼日利亚等,都有我们这个团队的身影。”宋健平坚信,采用中国的方法和药物,一定可以加快消除世界疟疾的进程。目前,其团队所研发的第四代青蒿素复方已经取得了40个国家的专利号,在全世界超过20个国家注册销售,让全球数亿疟疾患者受益。

  有着“月亮之国”之称的非洲科摩罗,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在当地人眼里,疟疾曾是“带来哭喊鬼叫的瘟鬼”。“当时疟疾造成的死亡之多,让当地人已经感到麻木,如果有人因疟疾去世,家人哭也不哭。”在科摩罗驻点后,宋健平团队先后于2007年、2012年和2013年在科摩罗的3个小岛实施“快速灭源除疟法”。

  “当时我们的方案不是没有质疑,但我心里笃定,想要打消外界的顾虑,唯一的办法就是用事实说话。”宋健平说。

  科摩罗的抗疟结果是非常振奋人心的。当地超过220万人次参加全民服药,3万多外来流动人口参加预防服药,宋健平团队的监测数据显示,在项目启动4个月后,其中一个试点的疟疾发病人数下降了95%;到2014年,科摩罗实现了疟疾零死亡,2017年,科摩罗疟疾发病人数达到了15年来的最低值,比项目实施之前下降了99%。仅用了8年时间,科摩罗三岛实现疟疾零死亡。

  20年来,独具中国特色的疟疾防治方案在科摩罗、多哥、巴布亚新几内亚、圣多美和普林西比等多个“一带一路”共建国家推广应用,快速遏制了疟疾流行,大幅减少了发病和死亡,相关研究在《自然·遗传》《柳叶刀·传染病》等杂志发表,相关内容还被收录进2017年世卫组织发布的《恶性疟的全民服药现场实施手册》。

  像宋健平、朱国鼎、林祖锐这样“抓蚊子的人”还在各自的“战位”上为助力世界消除疟疾的目标而不懈努力着,宋健平仍然时常要出国支援,林祖锐定期要去为那邦镇镇民家进行走访和发放疟疾防护用品,朱国鼎则承担起了给一线医生培训的工作。

  一批“80后”和“90后”的年轻疟防人也正在成长起来。广州中医药大学青蒿研究中心团队成员李明强在圣普参与的中国商务部援非抗疟项目已将近六年,在项目刚刚开始一年多的时间里,他走遍了圣普的每一个村庄,走坏了4双运动鞋,收集了16万份的流行病学数据,并在一个500多人的示范村进行了全民服药试点,“经过3个月的治疗,村民痊愈后连续8个月都没再复发。”

  如今,帮助圣普抗疟的工作仍在进行时,在中国和圣普两地奔波,李明强又多了一位靠得住的“战友”——他的同事、爱人谭瑞湘。对于未来,这对90后抗疟夫妇拥有相同的期望:“能在早日达成全球无疟目标的路上多走一小步,就是我们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