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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火者杨显文

本刊记者 王鹏 实习生 王辰 《 京华周刊 》(

    “人不能做错事,一旦做错就再也回不了头。”

    杨显文,一名信用社的基层员工,为何会成为一名疯狂的纵火犯?

    惨案发生后,这一度成为人们难解的谜题。在家人和朋友的讲述中,一个矛盾的形象开始浮现。他是一名慈父,也是一名凶徒,他曾温文尔雅,也曾偏执暴躁,他会因善良而捐助穷困者,也会因贪婪而走上歧途。

    我们梳理杨显文的人生轨迹,试图寻找他的犯罪逻辑,也寻找那点燃信用社大火的“火种”。

    东坪乡的杨主任

    杨显文今年41岁,是甘肃古城村人,家中有兄妹六人,他是最小的一个。

    1991年,初中毕业的杨显文决定到信用社工作。杨显文的大哥杨旻文回忆称,当时30多人招考,录取10人,杨显文正好考到第10名。随后,他被分到偏远的天祝县东坪乡工作。

    杨显文是杨家兄妹中性格最活泼的一个。他嗓子好,喜欢唱歌。上学时,每次吃饭前都要唱歌,家里人笑他“有病”,他也从不生气。

    来到东坪乡信用社后,杨显文成为一名普通科员。两任主任调走后,他当上了东坪乡信用社的主任。在东坪乡,杨显文工作了15年。

    东坪乡的村民至今仍能回忆起杨显文的样子:1米70多的身高,偏瘦,见谁都很和气。有时候,村民喜欢喊“杨主任”一起喝茶,喝茶时,杨显文总是话不多,“他说话声音很好听,斯斯文文的”。

    那时,杨显文喜欢唱郑智化的歌,歌声引来了本村姑娘钟芙蓉的注意。两人于1993年结婚。两年后,儿子杨晓明诞生。

    虽然娶了本村姑娘,但杨显文并不愿在东坪乡扎根。东坪乡位于高山之上,距离天祝县城十分遥远,经济较为贫困。杨晓明回忆称,小时候一家人住在信用社的宿舍内,房屋破旧,偶尔才能吃到水果和肉。

    和当地许多农村信用社一样,东坪乡信用社的主要工作内容是发放贷款。当地村民多习惯从信用社贷款买种子和化肥,或者贴补家用。贷款金额大多不高,多为几百至几千元。杨显文的主要工作便是催还贷款。

    每年11月起,杨显文开始挨家挨户催款。然而因为贫困,贷款经常难以收回。杨旻文说,春节时,杨显文一家会回古城过年。因贷款收不上来,杨显文经常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愁眉不展。几乎年年如此。

    催要贷款直接和杨显文的收入挂钩。杨显文的家人称,按照信用社的规定,只有收齐贷款,杨显文才能拿到完整的工资,否则一个月只有几百元的收入。钟芙蓉说,在东坪乡工作15年间,只有1999年,杨显文收齐了贷款,其他14年,杨显文都没拿到完整工资。

    结婚后不久,钟芙蓉患上了类风湿关节炎,长期休养在家,全家收入只靠杨显文一人。杨旻文记得,弟弟曾和他提过,一次收贷款时,他看村民家的孩子没钱上学,反而给那家人扔下200元,“我气得骂他,你那么穷,还帮别人?”杨旻文说弟弟心软,不忍心逼人还钱,这也是他收不上来钱的原因。

    斯文、善良、温和、从不与人争执,这是杨显文给东坪乡村民留下的一致印象。即便放火案传到这个偏远的小村后,村民仍不愿把“杨主任”的形象和罪犯重叠,“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同一个人”。

    2003年,杨晓明8岁,为了儿子能更好读书,杨显文决定在县城内买一栋楼房。而买房成为他人生命运的转折点。   

    错误的开始

    杨显文买的房子,就在日后他放火的信用社斜对面,是一栋楼房的6层,100多平米。

    杨晓明上小学后,钟芙蓉就从山上搬到县城的房子内,专心照顾儿子。杨显文则每两周回家一次。

    买房之后,杨晓明明显感觉父亲闷闷不乐。杨显文喜欢足球,喜欢罗纳尔多和贝克汉姆。然而搬进新家后,他很少和家人一起看电视,经常一个人抽烟发呆。

    仅有一次,杨显文主动喊儿子一起看球,还高兴地唱起歌,“后来知道,那次他收上来一笔贷款”。

    其实这时候,收贷款已经不是杨显文最大的烦恼。

    杨旻文说,弟弟买的这套房子花了7万多元,算上装修和家电一共花了近10万元。几乎没有积蓄的杨显文,除了向亲朋借钱外,还用朋友的名字给自己贷款。贷款还不上后,他开始挪用公款。

    这是杨显文错误的开始。挪用公款成为压在他心头的巨石。此后,杨旻文听到风声,说杨显文在东坪乡沉迷赌博和购买彩票。后来赌博被证实为谣言。而关于彩票,杨显文对哥哥坦言,他的确买了很多彩票,“买了至少一万多块,但什么奖都没中上”。

    用中奖弥补亏空的愿望破灭后,杨显文等来了东窗事发。2006年,东坪乡信用社被撤点,杨显文挪用公款的罪行曝光。

    诡异的是,杨显文并未受到法律惩罚。单位给他的处理决定是停止工作7个月,7个月后,等待他的处分是留岗查看两年,调往哈溪镇信用社任出纳。

    钟芙蓉认为,当时没按法律处罚,是因为如果处罚了杨显文,县城信用联社的领导也要受处分,“主要为了压下这件事,所以当时没开除他”。

    挪用公款败露后,杨显文曾对大哥杨旻文说,“他们不敢抓我,那些不干净的领导都害怕我,抓我进去会再抓进去一堆人”。

    停止工作期间,杨显文买的楼房被抵押还款。2007年,一家人搬进了信用社安排的一间老楼。老楼的房间,不到60平米。墙壁开裂,下雨时,屋顶会滴滴答答漏雨。

    钟芙蓉称,老楼早已是危房。2008年,该楼房被拆迁。杨显文一家被迫搬走,在县郊农村租了一间小屋。

    小屋不到10平米。每月租金200元。杨显文一家在这里,开始挣扎地活着。

    愤怒的积蓄

    从楼房、危房再到平房,杨显文的生活一落千丈。他的性格也逐渐扭转。

    搬进平房后,家里的电视只能收到中央一台,看不到球赛。杨显文再没别的娱乐。他经常一个人抽烟,不说一句话,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杨旻文说,弟弟从小不说脏字。但挪用公款事件后,他开始骂人,“几乎每句话都有脏字,说什么都带个‘俅’字”。

    在亲属眼中,他们一致认为杨显文患上了抑郁症——亲友聚会时,他经常在房间走来走去,焦躁不安,或者坐那一言不发,连抽四五盒烟。有时候会逮着谁就跟谁说“领导对我不好”,“我要报复领导”。

    在杨旻文眼中,杨显文从小就有一个缺点,偏执,喜欢狡辩,“他认为对的,谁也没法劝。你一说他,他的道理从四面八方涌来,总是他对”。

    偏激和固执让杨显文难得领导欢心。在东坪乡工作期间,他屡次申请调离山村,但均未被批准。

    “别人最多干几年,他手下的会计都换了好几个,就他一窝就窝了15年。”杨旻文劝弟弟要学会“送礼”。有一次杨显文被说服了,掏钱买了几吨东坪乡的特产洋芋,并包车运到县城,给信用联社从领导到科员送了个遍,但并无实质效果。

    调往哈溪镇信用社“待罪查看”期间,一次,杨显文到县城信用联社办事,他在办公室与相熟的员工聊天。此时一位领导进屋,杨显文没有打招呼。领导马上发火,问他凭什么不打招呼。杨显文不服气。领导怒气冲冲地说“你在哈溪就别想涨工资”。

    杨显文把这件事反复讲给家人听,认为这是领导欺负他的“罪状”。

    而此时,他家也渐渐走入绝境。杨显文调往哈溪后,在两年的留岗查看期间,每月只有300至600元固定工资。两年期满后,这个处罚又延长了7个月。之后,他的工资每月应发2000多元,但单位扣除一部分,偿还他所欠贷款,拿到手的仍然只有600元。

    为了弥补家用,钟芙蓉从姐姐那借钱买了一辆吉利车跑出租,但因为花不起注册费,只能开黑车。很快因为大姐需要用钱,钟芙蓉把车卖了还钱。

    有一次,家里实在没钱买饭。全家人围着桌子发呆。多亏钟芙蓉的姐姐串门时,带来了一袋馒头,才解了燃眉之急。

    杨显文变得越来越沉默。不过,他依然劝儿子要努力,靠学习来摆脱困境。他劝告的方式很特别,每次都是给儿子写信。

    杨晓明总是会在学校接到父亲的信。信里是一笔漂亮的钢笔字,大多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面对生活要坚强”之类,然而杨晓明却知道父亲并不坚强。有一次晚上,他和杨显文出去散步。在河边,杨显文突然就哭了,一点声音都没有地哭。

    最后的预兆

    2008年11月,因为生活艰难,杨显文和钟芙蓉离婚,这让他心情更为糟糕。

    离婚后,他长期在哈溪居住,但全家的生活费仍由他负担。2010年,杨晓明开始读高中,这让杨家的经济状况更为窘困。

    他开始不断和亲友抱怨,单位对他不公平。“当初还不如把我判刑,判刑了法院会考虑我无力偿还,能暂缓一些。现在每月扣完给我这点钱,我根本活不下去。”

    他开始几次三番到信用联社吵闹,并威胁称“你不让我活,我就拿公款”。杨旻文猜测,这期间,杨显文可能再次挪用公款。

    2011年春节过后,杨显文突然搬回农村的平房,和钟芙蓉一起居住。虽然没有正式复婚,但全家人重新一起生活。

    杨晓明说,那段时间父亲高兴了许多。他总是念叨,领导已经批准了,他很快要从哈溪镇调到天祝县了。此后,他很少回哈溪镇上班,总说领导让他在家等消息。

    然而杨旻文听他在哈溪镇工作的女儿说,春节后,杨显文就已被单位开除了。杨旻文以为弟弟故意瞒着老婆孩子,所以没有追问。

    杨显文一直在等着扣钱结束的日子,他想还完了债,重新开始生活。然而他等来的却是被开除的消息。

    事发后,官方的说法称,2006年以来,杨显文多次挪用库款。2011年4月,杨显文再度挪用库款后,5月3日,联社依据《甘肃省农村信用社劳动合同实施细则》的相关规定,与他正式解除劳动合同。

    钟芙蓉和杨晓明一直不知道这个消息。事发后,他们猜测,这是压垮杨显文的最后一根稻草。

    5月11日晚上9点,杨晓明放学回家。杨显文起身给儿子做了碗炒面。杨晓明吃面时,杨显文对他说,“我给你写了一封信,就在你的课堂笔记上”。

    这是杨显文和儿子说的最后一句话。5月12日上午9点,杨晓明上学后,杨显文准备出门,他笑着对钟芙蓉说,“单位发效益工资了,让我去领”。

    他换上了蓝色的信用社员工制服。他已经很多年没买过新衣服,到哪儿都穿这一身。当晚,他并没回家。钟芙蓉打电话问他,他说在哈溪整理材料。

    5月13日,惨案发生。杨显文用极端的方式,发泄他的愤怒。

    哈溪信用社的员工向本刊记者证实,5月12日当天,杨显文并没有来信用社。而杨旻文得知,5月12日,一名在天祝县跑出租的古城老乡,曾看见过杨显文,杨显文还朝他借了200元钱。他推测,杨用这个钱,买了放火用的柴油。

    除此之外,没人知道杨显文5月12日究竟去了哪里,又在想些什么。

    事发后,曾有媒体询问,为何杨显文屡次挪用公款,却没有移交司法机关处理?信用联社的领导回应称,没移交是因为“没造成损失”。而当地官方称,具体的情况正在调查。

    杨晓明说,他现在就想弄清楚,为何当初父亲挪用公款却没被判刑?“如果当初判了,生活可能一样很惨,但父亲就不会做更大的错事”。他向放火案的伤者表示歉意和慰问,不过他坚持认为“我父亲都是被逼的”。

    这个16岁的少年已经决定辍学,外出打工。他说他不喜欢这个世界,但绝不会做错事。他记得父亲放火前给他写得最后一封信。信中有一句话写给儿子的,也是杨显文的内心独白——“人不能做错事,一旦做错就再也回不了头”。

火袭信用社
纵火者杨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