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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建嵘的底层立场

本刊记者 陈城 《 京华周刊 》(

    知识分子一个很大的责任,就是对公权力进行监督和批评。也许我的批评不能影响到人家的升迁,但这可能使官员有所收敛。假如连批评声都没有了,这个社会多可怕?

    北京通州宋庄“画家村”,人口流动频繁,房租生计便宜,于建嵘住在这里很多年。

    他最近忙得厉害,约了一个月才见上面,非得请记者下馆子。

    一位脸红扑扑的小姑娘开门迎客,于建嵘用湖南普通话乐呵呵地逗她:“本来没打算在你家吃饭,你一开门,我就不好意思不进去了”。

    三下五除二地点完菜,于建嵘狠狠地喝了一口白开水。窗外长发飘飘的流浪艺术家向他一阵张望,于建嵘扶了扶眼镜长时间回望着他们,他很享受这里人们的相处方式。

    近十年来,底层社会的冲突性事件成为于建嵘研究重心,这位中国社科院农村发展研究所教授,将视野投向各类维权事件中的小人物。他为信访连续上书,给官员讲维稳课、发动“微博打拐”,与万载县委书记对吵后还成为新闻人物。

    今年于建嵘新书《底层立场》出版,这位“微博控”想表达的基本理念是:底层社会不仅是当代中国社会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还有自己的政治逻辑。

    “国家要在政治上重新认识底层社会”。老于一字一句地说。 

    “我是从底层走出来的,有这个传统”

    京华周刊:您说过,国家要在政治上重新认识底层社会。何为底层社会?

    于建嵘:所谓底层社会我们有几个判断,第一个判断,他的政治经济资源处于弱势,简单说靠出卖劳动力来获取生存环境条件的改变。第二个判断,他在政治权利表达方面,属于比较弱势的群体。

    也就是说,底层社会是一个相对概念,我是从获取社会资源的方式,和他对获取基本生存的满意程度角度去理解。

    京华周刊:底层社会有没有一个具体的标准,规模有多大?

    于建嵘:底层社会确实有一些基本的社会形态。社会学中间有橄榄型的社会形态,有金字塔的社会形态。中国是金字塔社会形态,实际上除了中产阶层、公务员群体,剩下就是底层的社会。可以说,目前中国,底层社会人口数量是最大的。

    京华周刊:您对底层社会的关注源于什么事情?

    于建嵘:我本人是从最底层走出来的,文革时期在社会流浪了八年。我做的底层研究,很大程度上还因为毕业之后做律师,接触的刚好是政治资源、经济资源比较弱小的这一部分人群。后来做农民问题研究,接触的也是这些人。整个过程都接触底层的人,包括观察研究对象都在底层,所以有这个传统。

    近十年来我关注的主要问题是中国的底层社会。为此,我写了《岳村政治》、《当代中国农民的维权抗争——湖南衡阳考察》和《中国工人阶级状况——安源实录》三部书。我想表达的一个基本理念是底层社会有自己的政治逻辑,国家要在政治上重新认识底层社会,确认和保护底层社会公民的个人权利。

    “微博的社会功能”

    京华周刊:微博已成为您的言论利器,你如何看待微博在公共领域的价值?

    于建嵘:中国当今发生的社会转型,就是从传统社会转向现代社会。而传统社会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信息垄断。

    因为有了微博,很多观点可以通过这个方式表达。微博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社会信息表达的工具,而且微博互动性远远超出博客等。微博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它有一个组织体系。我关注你,你关注他,这种组织体系有一点像现代社会的开放式组织,当然这种连接是信息社会的连接。

    我们对微博的认识也在不断加深,发现微博有它的社会功能。我越来越认识到,微博对中国社会转型会带来重大影响。现代科技一方面使政治的开放性增加了,另一方面它解构了一些神秘身份。

    京华周刊:您为什么会在微博上发起“随手拍照解救被拐儿童”?

    于建嵘:要特别解释“随手”两个字,为什么呢?这意味着号召社会公众的广泛参与。

    这种参与让人们观念得以改变。“随手拍照”活动实际参与人只有一百万,但是对社会的影响不是一百万。现在全社会都知道,让儿童街头乞讨是违法的,原来只觉得孩子可怜。从觉得可怜到知道违法,这是公众参与的意义,它教育了多少人? 

    微博为什么能实现参与?这是很值得研究的问题。

    微博打拐有一百多万人参与,春节期间它的影响力超过了春晚话题,网站连续做了十多天话题和头条。而且,最后国务院总理、公安部、民政部都出面了。温家宝总理2月27日说:“我在网上注意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有的网民经过拍照上网来暴露许多流浪儿童的问题。”“最近我已经责成民政部会同公安部等有关部门,要立即采取综合措施,加大对流浪儿童的救助”。

    “一些官员还是想问题的”

    京华周刊:包括拆迁、打拐、信访,经常能听到您的声音,您频繁介入公共领域的动力是什么?

    于建嵘:我并不是非常刻意要去做一件事情,很多时候是率性而为的,遇见了我们就搞一搞。拆迁、信访是我一直研究的社会问题;我不是专门研究打拐的,打拐的确是偶然行为。因为做别的事情可能有一定影响,有人就会找我。举手之劳,帮人家一把,就这么一个想法。

    京华周刊: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于建嵘:很难说。打拐当然起到一定作用,信访问题写了几个报告给中央,中央也做过多次批示,信访改革讨论会也听过我的意见,包括起草小组也听了意见。但是有一个问题,我们有些观念差别比较大,我们比较注重法治,经常得到一句答复,不适合国情。

    京华周刊:会有挫败感吗?

    于建嵘:有很多事情你的努力并不一定实现。我认为,知识分子一个很大的责任,就是对公权力进行监督和批评。总要有批评的声音。假如连这种声音都没有了,这个社会多可怕?

    有一次国家信访局组织一个会,我批评了把访民劳教和送精神病医院。在会议上发生了争执。有朋友说,几十个人开会,你于建嵘一个人跳出来跟人家吵,吵得不欢而散,人家再不理你了。我当时就说,我一个人的价值,不一定比他们几十个人差,因为我终究提出来一个问题,把上访老百姓送进精神病医院,把他们拘留劳教判刑,都是不对的。我的责任是提出来这个问题,至于能不能改我没有权力。

    京华周刊:您与万载县委书记的冲突成为新闻事件,回过头来怎么看这个事?

    于建嵘:我认为,中国目前最缺的应该是批评的学者。知识分子有时候要想一个问题,你一个很重要的社会角色,就是对公权力进行监督。我不是说不表扬,宣传部门够表扬了,总要有几个人说他两句坏话嘛,怕什么呢?

    比如拆迁的问题,我和万载县委书记陈晓平吵架,我们吵了架,好多县委书记都有所收敛,他不得不认识到这个问题。

    虽然人家很讨厌你,你可能少了很多利益,这都没有问题,不然你对不起所谓知识分子的称号。

    京华周刊:讲课的时候,您批评一些地方官员“遭报应”,这种道德谴责对于官员管用吗?

    于建嵘:我是这样说的:今天你藐视法治,那么将来有一天,你也可能得到藐视法治的后果。我讲的报应是这个意思,不是天上的报应,他们还是很认可的。

    很多官员每次听我的课都很激动,所以我的课讲不完。下面几天开始全部是课,包括司局级干部的大培训。

    为什么有这种现象?他们一方面对你有点讨厌,另外一方面还是希望听一听不同的意见。因为我们不是一个完全的破坏分子,我们希望这个社会能够很好的转型,社会转型又很重要。

    京华周刊:这是一种很玄妙的关系。

    于建嵘:我认为他们是真心想听听。今天(5月7日)刚刚结束的研讨会上,陈小鲁先生对我说了一句话,于老师从你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中国改革还是有希望的。我说我又不改革啊。他说不是,人家愿意请你去讲课,说明我们的一些官员还是想问题的。

    所以,我们不能一竿子讲到底。有些官员听到以后有触动,还要求他的下级都来听。实际上,社会有时候也很喜欢把官员妖魔化。这就需要一个沟通,我们沟通观点和意见,让大家互相来听。

    有些人评价说,他们请学者讲课是标榜开明,或者说是作秀。我认为并不是这样。很多县市请我去讲课都不对外宣传,他们可能还是真心希望听听另一些人的心里话。

    “我现在只讲问题,不讲意识形态”

    京华周刊:可不可以这样理解您的“走红”,现在官与民之间的信息沟通不畅,而您恰恰扮演了渠道的角色。

    于建嵘:我只是把底层的状况和我的分析告诉他们。我讲完“报应”说后,有个乡党委书记对我说,于老师,你讲的太对了,我们家也要拆迁了。我说,如果你上访被抓怎么办?将心比心。

    我有时候讲课也开玩笑,我说你们贪那么多干什么?贪多没地方放,不安全,何必呢?大家哈哈笑。你把钱放在银行里存着,现在实名制,你用人家的名字存,将来人家说不是你的,你也麻烦,也有贪官吃窝囊亏的。

    我不从道德底线讲政治。

    京华周刊:你言论尺度如此大,会得罪官场吗?

    于建嵘:得罪人是肯定的。比如我讲信访问题的时候,和国务院信访局一位官员吵起来了,他说要追究我的法律责任,我说你随便追究,你认为我讲的不对,我们拿证据来摆。

    当年我调查农民抗税的时候,他们也曾追我抓我。我的工作证件看了,身份证也看了,什么都看了,他就说我是假的,赶我走。还有万载县委书记陈晓平的事情,我都得罪过,没问题。

    京华周刊:凭何“言而不倒”?

    于建嵘:最关键我有一个底线,我现在只是讲问题,不讲意识形态。无论什么党执政和什么人执政,都会面对同样需要解决的问题吧。

    我没有政治野心,不想搞什么组织,也不想达到什么个人政治目标。我讲的问题,谁当官都要解决。比方说,老百姓天天堵在政府门口你要不要解决?我告诉你为什么堵你政府部门,你应该如何办。 

    京华周刊:您当过记者、律师,下过海。这种成长的经历,是不是区别于一般学院派学者的根源?

    于建嵘:当记者实际上是最好的一个做法,他能够知道怎么去调查,能够知道怎么去与社会沟通和融合。当律师一个很大的作用,是能够知道怎么去保护自己,提取证据。

    你不要认为我随便乱讲话,我每句话都是有根据的。你到我们家里看看,有很大的档案室,我家的证据之多是你想象不到的,这是做律师的习惯。我所谓的下海,实际上就是当律师,赚到了自己的基本生活保障。

    可以讲,这么多年我研究这么尖锐的问题,有许多人不高兴。也有人在网络上攻击我,但你最后要查的时候必须拿证据来看。我可以摆证据。

    京华周刊:您得到了什么?

    于建嵘:我得到最大的是自由,思想自由、学术自由、表达自由、思考自由。

    京华周刊:当下什么问题令您最担忧?

    于建嵘:最严重的问题是官民之间,贫富差距之间的冲突,这种冲突的严重程度,并没有引起整个社会的高度重视。

    我认为,整个社会流动性也发生重大变化,社会底层越来越堆积,堆积之后人数增加,最后和地方发生矛盾和冲突,这是最大的问题。

    京华周刊:如何改变这种状况?

    于建嵘:民众的利益诉求,主要是通过法律评价得到的。而我们的法律很难真正去保护他们的利益。现在立法很多,但有法不依现象很严重。这里面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司法地方化很严重。比如市委书记管法院领导乌纱帽,市长管着他的票子,政法委管案子,你说怎么搞?司法的权威大打折扣。

    京华周刊:如果再给您一次机会,您还会选择当学者吗?

    于建嵘:关键没有这个机会,没有办法的事情。

    京华周刊:您对自己的状态满意吗?

    于建嵘:也不存在不满意,就这么过。我也很难说过得比人家好,或者比人家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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