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桥风味 2024年05月11日

  记忆中的桥边总在暮色或清晨,流水人家,岸边七八座白墙瓦屋。早晨此起彼伏的捣衣声,棒槌扬起、落下,怦然有声,声音穿过河潭,激荡在田坝上。谁家妇人粗心,一件薄衫放在石板上忘了带回去。只见衣服缓缓落入河凼,在水底舒展又漂浮。那样的景象,快30年没见过了。

  在温州娄桥东耕,居然遇见了曾经的桥边人家。风物古旧,树木尤其大,似乎是无柄小叶榕,几人方能合抱,虬枝繁茂,遮天蔽日,绿叶无语,轻轻与石桥流水人家守着日月星辰。

  桥上空地有三港殿,大门紧闭,屋脊飞龙腾空欲起,屋顶耸起歇山顶,很庄严。殿内祀奉的是瓯江、飞云江、鳌江百姓所敬仰的“三港爷”陈逸。据说陈逸本为后唐船夫,生来有力,幼年时,两指握竹可破。后来他撑竹筏为业,事迹并无显赫,但其人至孝至纯、勤劳俭朴,有高士风,曾剿匪安民,后世追封为庄济圣王。此可谓立德之不朽。

  天色向晚,映衬得周边暮霭森森。夜气上来了,没看见浣衣人。河水很深,两丈宽左右,友人说,端午节时龙舟自此进发。听得心里欢喜不已。

  印象里,温州有两桥,一是娄桥,二是矮凳桥。

  很多年前,读过林斤澜的小说《矮凳桥风情》,混沌而迷幻,一幅幅温州风俗画在脑海里留存多年,并不褪色。

  今日矮凳桥老街巷市井故事弥漫,见不到多少林斤澜小说里的风情了。印象最深的是书中那篇《溪鳗》,矮凳桥边鱼非鱼小酒家专卖鱼丸、鱼饼、鱼松、鱼面,女主人漂亮袅娜,是男人眼里的“女妖”,都叫她溪鳗。岁月沧桑,几度苍凉,中年溪鳗风韵犹存,店里请人题诗:

  鳗非鳗、鱼非鱼,来非来、去非去。

  鳗,又称鳗鲡,江浙一带常见的淡水鱼,我家乡似乎没有。也是在娄桥,吃过一次老酒炖河鳗。河鳗肉质极嫩,尤胜刀鱼,醇香老酒激荡出河鳗的鲜美,香气扑鼻,口感朝气蓬勃、花团锦簇。

  20年后,居然在娄桥吃到几次《矮凳桥风情》里写过的鱼面。鱼面的颜色、厚薄、口劲、汤料恰到好处,热气里蒸腾着鱼的鲜味、香味、海味、清味。是新鲜的黄鱼、鲈鱼、鳗鱼,去皮去骨,蘸菱粉,用木槌敲成薄片,切成长条……

  娄桥鱼面好,娄桥的鱼更好,当地人称为包头鱼,用来炖汤,乳白得令人有云朵之思。包头鱼的汤极鲜,鲜味入喉,人飘飘欲仙,故有云朵之思。

  乡关何在,仰望云朵。

  云朵上的故乡,霞光万丈。

  包头鱼,学名鳙鱼,在娄桥吃过三五次,有回红烧而成。鱼块两面煎至金黄,油盐之外,佐以胡椒粉、料酒、酱油、白糖、醋,大火煮,小火炖,最后蒜叶调味。滋味一下子荡得久远,有唐人皮日休、陆龟蒙小品文的范儿,鳙鱼汤则是民国人笔墨,相形之下,到底少了浑厚。

  温州近海,海鲜里有种浩荡,毕竟扬波激浪过,河鲜多些家常。我家乡属于山区,习惯吧,从小对河鲜多些亲近。娄桥人求远也不舍近,在那里亦吃到鳝鱼炒面、泥鳅干、河蟹烧河虾,家常菜里平畴远风。陶渊明的诗,“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原野广阔与旷远之风相交,秧苗满怀生机欣欣向荣,是饮食滋味,也是一方水土的风情。

  我喜欢那道河蟹烧河虾。河蟹大多清瘦,娄桥河蟹偏偏出落得丰腴,比河蟹更丰腴的是河虾,饱满喜庆。蟹鲜与虾鲜缱绻、缠绵、萦绕、回旋,桥边往事一点一滴勾进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