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冰心老人是在1983年,我第一次走进她的家门,请她谈巴金印象。之后,我常去看她。1984年,我在《北京晚报》开设“作家近况”栏目,去看望她,并拍摄照片。回来洗印了几张照片给她寄去,并抱歉地说拍得不好,还约请她为“五色土”副刊开设个人专栏。冰心复信一封,颇为有趣:
李辉同志:
相片收到,谢谢。人长的就这样,不能怪你照的不好!
文章一时腾不出手,过些日子再说。
祝好!
冰心,9月5日
这是她写给我的第一封信。她给我写最后一封信是1994年。前后10年,冰心写来的信有30余封。
我很喜欢和她聊天。现在想来,作为一个世纪老人,每次聊天其实是她在向我讲述历史。从“五四”时期第一次投稿,到赴美轮船上和梁实秋等人一起办墙报(同船的还有后来的名将孙立人);从“文革”中年过花甲仍被批斗、清扫马路、干校劳动,到暮年为教育、为知识分子待遇大声疾呼……关于自己、关于友人,她有讲不完的故事。
相约的文章,果然如冰心所说,“过些日子”之后,她答应在“五色土”副刊开设专栏“伏枥杂记”。两三年时间里,她不时交来一些新作发表。
冰心喜欢花和猫,曾为医院没有花瓶在文章里提出建议。1986年,她寄来《漫谈赏花和玩猫》,我擅自将“漫谈”二字删去,冰心没有怪责。老一代的人,对年轻人总是这样厚爱有加。这篇文章发表后,寄去两份,还告诉她,我正在写《萧乾传》。冰心来信写道:
李辉同志:
信收入。《赏花和玩猫》可以再寄一两张来。《萧乾传》我似乎没有看过,你一定写得好。他也是记者出身,我的小友,又是我的“弟弟”,人不错,什么时候你来,再把他夫妇带来。
相片和读者信,不必送来,天气太热了,从信里寄来吧!
冰心,7月1日
萧乾中学时就认识冰心,还与冰心的弟弟冰季是同学。萧乾回忆,在北新书局打工时,每次去给冰心送稿费,怕丢掉,总是用手绢绑在手腕上。从那之后,萧乾一直与冰心来往密切。萧乾本名“萧炳乾”,冰心的孩子总是念成“小饼干”,提到萧乾,他们会说“饼干舅舅”。
晚年的冰心开始写新的人生故事。她承认,过去一段时间写过一些今天看来不太有保留价值的文章。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她和许多作家一样,真诚地相信一切,把复杂的生活看得单纯而透明。她说她有些文章是人云亦云,并没有真正的独立思考。在自省中她走进晚年,创作风格突变。“我的文章人家说烫手。”她不止一次这样对我说。
晚年冰心正是因为大胆干预生活的勇气,才重新赢得广大读者的敬仰。1988年,在“冰心文学创作生涯七十年展览”开幕式上,萧乾发表感言:“可以向冰心大姐学习的很多很多,但我认为最应学习的是她那植根于爱的恨。那些满足于现状、维护现状、利用现状自己发旺的人,就生怕有人对现状有所指摘。其实,这样的人心里所爱的,只是他自己:他的地位、权势和既得利益,因而对生活中不合理的现象那么处之泰然,那么熟视无睹。不能恨的,根本也不能爱。”
《浪迹天涯——萧乾传》终于在1988年出版。当我寄给冰心,她看完后写来一封长信:
李辉同志:
你写的关于萧乾的传,我收到看完了。(我从三月九日又摔坏了腰,又进了医院,回来还不能久坐。躺着又不能看书,我终于坐了一个上午,一个下午,把它看完了。)你写萧乾传写得不错,可惜收尾太不详细也太弱了!你太年轻了,不知道萧乾最可爱的严肃的一面。我觉得你书的题目应当是《游子归来》!像他那样走遍天涯,又认识许多外国名人,尽可能留居在外面,过着优裕的物质生活。而他却回来了。我记得那时他在人民日报上发表分三小段回来的动机,写得十分动人。我看了,竟流下泪来。心说:“我的萧乾弟回来了!”
你如再写要加上那三段短文(萧乾那里一定有稿子)——我忘了是什么题目,意思大概说他不愿意在外面当白华。这正是我们借赴美的机缘,而返回祖国的原因。因为无论回来后那些时候受过“左”的折磨,但爱祖国爱人民的心,胜过一切。我们是中国人!
因为你要我这个老人“帮助”,我就直说了,你可以和萧乾讨论,他也许不好意思批评好心为他作传的年轻人!
匆匆,祝你祝好
冰心,1988年4月12日
这就是冰心、萧乾那一代文人的情怀!
1987年10月,北京举办“巴金文学创作生涯六十年展览”,请柬题签由冰心题写。展览过后,我去看她,特意带去请柬请她题跋。她在内页上写道:“说真话,干实事,做一个真诚的人。冰心,一九八七,十一,十六。”半年后,我去上海看望巴金,请他也在这份请柬上题跋。巴金在请柬封面上写道:“我不是一个艺术家。我写,只是因为我的感情之火在心里燃烧,不写我就无法得到安宁。巴金,八八年六月十三日。”两幅题词相呼应,勾画出的,恰是我心目中的晚年冰心。
从事副刊编辑已近30年,我很少保留版面审校清样,但有两份留存至今,均与冰心相关,都涉及教育与知识分子地位问题。一是1987年7月《北京晚报》发表的小说《万般皆上品……》,二是1988年6月人民日报发表的随感《我感激》。
1987年7月,我收到冰心来信和一篇讽刺小说《万般皆上品……》,副题为“一个副教授的独白”。篇末注明“1987年7月13日急就”,可见是当天写完即寄出。
小说以一位大学副教授的口气,自述其与出租车司机、餐馆服务员等人的收入比较,感叹教师境况窘迫、教育不受重视的现状。古诗有云“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冰心反其义而用之,以“万般皆上品”作为小说篇名,立意明确。她已多年不写小说,此次受所见所闻触动,重拾小说体裁,在其晚年写作高潮中,有着特殊的意义。
小说发表后,冰心寄来一信,写在作家韩少华信的复印件上。韩少华告诉冰心,《万般皆上品……》刊发后在教育界引发了广泛影响,冰心将之复印寄来,当是想让我们对之有所了解。韩少华在信中写道:
那日同《人民教育》的同志去打扰您,十分不安。只是他们请您为全国的老师们题辞的心切,我不得不然就是了。而当时您提到的《万般皆上品……》,次晚即见报了。捧读之余,感慨似已不限于教育事了。其后二、三日,凡遇教育界同志,几乎都提及此文。……人们有所感,有所动,还由于作家本人是一位原也尽可颐养天年而不必问人间疾苦的长者吧。……
重写小说,《万般皆上品……》只是一个开始。随后,冰心又连续发表《空巢》《外来的和尚》等,其主题仍关涉教育和知识分子。不过,冰心最后10年的作品中,社会影响最大的是她的随感。1988年11月,她写过一篇《无士则如何》,明确提出了重视知识分子的问题:
前几年,不少领导人常说: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其后,又有人加了一句:无兵不安。这些话都对,概括得也非常准确。可惜尚缺一个重要方面——无士怎么样呢?
士,就是知识、文化、科学、教育,就是知识分子、人才。
“无士不兴”——这是冰心的结论。晚年的她,正是基于这一认识,把教育放在思考与写作的最突出位置,在这一点上,《我感激》堪称其代表作。
1988年5月,人民日报“大地”副刊约冰心撰文,纪念人民日报创刊40周年。《我感激》即为此而写。在文中,她谈自己与副刊30多年的历史渊源,但落笔重点却是谈教育,谈提高教师地位和待遇。
最后一次看望冰心,是1997年在北京医院。走进病房,翻译家赵萝蕤正好也在,她是冰心在燕京大学教过的学生。冰心躺在床上,握着我的手,第一句话就说:“你来晚了,我的遗产都分完了。”我和赵先生都笑了。她还精神,但本来就瘦小的身躯,躺在病床上,显得更加纤弱了。
没有想到,赵萝蕤先生1998年先行去世。1999年2月底,冰心去世,享年99岁。而同在北京医院,十几天前萧乾刚刚去世。熟悉的前辈,落叶凋零,星光黯淡。那个冬天,似乎异常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