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链接
日 报周 报杂 志 人民网

梁钦元接受本刊专访

祖父梁漱溟,狷狂与实干

□ 本刊记者 许晓迪 《 环球人物 》(

    梁漱溟(1893年—1988年),原籍广西桂林,生于北京。中国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曾在中国发起乡村建设运动,代表作有《中国文化要义》《东西文化及其哲学》。

    “我的祖父一生独立思考,表里如一,不怀私意,洒脱旷达,本着自己的思想去实行、实践。”采访开始不久,梁漱溟的长孙梁钦元先生,就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对祖父的印象。

    在人们的脑海里,梁漱溟一直有着多种形象:佛教徒、新儒家、乡村建设者、政治调解人……正如他自己所言,一生在两个问题上不断追求:一是人生问题,即人活着为了什么;二是社会问题,即中国向何处去。对人生问题的追求,使他出入于西洋哲学、印度哲学、中国学问;对社会问题的追求,使他投身于辛亥革命,乡村建设,发起中国民主同盟。

    多年来,梁钦元一直试图比常人更深入地理解祖父的文化探索与社会实践,从一个孙辈、一位研究者的角度,还原这位“最后的儒者”思想的轨迹。

    曾祖的殉道

    国性不存,我生何用?国性存否,虽非我一人之责,然我既见到国性不存,国将不国,必自我一人先殉之,而后唤起国人共知国性为立国之必要。

    ——梁济《敬告世人书》

    1893年的重阳节,梁漱溟出生于北京的安福胡同。那一年,他的父亲梁济已经37岁了。族谱记载,梁家始祖是元朝宗室的后裔,但到了梁济的祖父一辈,已陷入“无钱而有债”的困窘。27岁时,梁济考中举人,在京城贵族府中做家庭教师。1906年,他出任民政部教养总局的总办委员,负责一些扶贫济困的慈善事业。

    尽管是人微言轻的清廷小吏,梁济却始终怀着对社会和国家的责任感。他认为中国之贫弱全在于念书人专务虚文,因此十分鄙视那些清流名士和经学大师;他主张维新改良,曾和友人彭翼仲创办《京话日报》,向民众普及近代知识;还致力于京剧革新,创作了新派京剧《女子爱国》。

    在教育子女方面,梁济同样“离经叛道”。他把长子送到东京学商业,而商科在当时很受旧学界蔑视,还让两个女儿接受了新式教育。1898年,梁漱溟开蒙,梁济要他学习一本介绍世界历史地理的启蒙读物《地球韵言》,而不是去记诵四书五经。

    13岁时,梁漱溟考入顺天中学堂。和父亲一样,少年梁漱溟关心国家大局,看轻学问而有志事功,把艺术和哲学看作是“损人利己的一派胡言”,以至对古文词章“无一不厌恶”。这个未来的传统文化捍卫者,直到成年也没背诵研习过儒家经典。

    1911年10月10日,当梁济正在书房中拟定治国方案时,千里之外武昌城的一声枪响,把他书案上的奏折扫进了历史的废墟。有感于朝野上下风俗败坏,梁济一度以为“革命更新,机会难得”;但观察到的却是“南北因争战而大局分崩,民生因负担而困穷憔悴,民德因倡导而堕落卑污”的民国乱象,于是渐渐萌发了以身殉道的念头。

    1918年11月7日,梁济收拾好纸笔准备出门,偶然看到报上的一条国际新闻,自言自语道:“世界会好吗?”一旁的梁漱溟答道:“我相信世界是一天天往好里去的。”梁济点点头:“能好就好啊。”说罢出了门。3天后,他写下《敬告世人书》,在积水潭投水而死。“这个世界会好吗?”是梁家父子最后一次的谈话内容,也是他们毕生试图解答的问题。

    “我看了曾祖的日记,震撼于他筹划自尽的整个过程。他写道,明年绝不再听卖菱角和西瓜的声音,就连收尸时走哪条路都交待得清楚,可见求死之心的决绝。”梁钦元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北京大学的“孔夫子”

    从初到那天起,我就抱定一个宗旨,誓为孔子、释迦打抱不平。

    ——梁漱溟《唯识述义·序言》

    在父亲筹划“以死明志”的7年里,梁漱溟也经历了巨大的思想转折。

    辛亥革命后,梁漱溟在《民国报》任外勤记者,经常出入于临时参议院、国会及各党派之间。现实政治的阴暗引发了他对于人生的厌倦和憎恶,竟两度要去自杀,以求解脱自己的苦闷和愤恨。

    1913年,梁漱溟离开《民国报》,在家闲居。此前他就有过出家的打算,并拒绝结婚,开始食素,在那段时间更是沉浸于佛学,“遇有佛典即购求”,不论大乘小乘、密宗禅宗。久而久之,渐渐入门,不像过去只求自我解脱,而是深入到大乘的境界,要去“救拔一切众生”。

    3年后,梁漱溟的《究元决疑论》在《东方杂志》发表,融汇中西的哲学见解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时任北京大学校长的蔡元培看到文章后,力邀梁漱溟到北大讲授印度哲学。

    从未上过大学、更没有留洋经历的梁漱溟由此成了北京大学的讲师。到北大的第一天,这个24岁的青年就问校长对于孔子的态度。蔡元培沉吟道,我们也不反对孔子。梁漱溟说,我此番到北大,除了为释迦、为孔子说个明白,再不做旁的事!

    在北大的哲学课上,他接到了父亲自尽的噩耗。悲痛之余,写下一封长信,对各种社会舆论作出回应。这对父子的不寻常由此可见:父亲可以冷静地用7年时间安排自己的弃世,儿子也可以抑制悲伤,平静地与他人讨论父亲自杀涉及的学理问题。

    1921年,梁漱溟出版了演讲集《东西文化及其哲学》,在知识界引发了轰动。当西方化的建设方案日渐成为社会共识,梁漱溟在书中却不合时宜地指出,西方文明对个人利益的计算,使得“宇宙和人生断裂隔阂,矛盾冲突,无情无趣,疲殆垂绝”,剥削和异化“使人完全成了机器,要窒息而死”。而儒家礼乐的意义正在于为人类生活创造一种感情和精神上的安定,化解西方道路的缺陷与弊病。在当时,梁漱溟的结论令人瞠目结舌——“世界未来文化就是中国文化的复兴。”

    在此后的60余年,梁漱溟发表了数千页文章来论述这一核心思想。他既像一位虔诚的佛教徒,又像一位弘道的儒者。不同于那些“只堆积一些陈旧的古董”的国粹派,也不同于那些“坐而论道”的知识分子,梁漱溟是一个“问题中人”,他要解决的是如何建设“新中国”与“新世界”的现实问题。

    “祖父曾说,他不是学问家而是实干家。他的著作从来不是书本的堆砌,而是来源于实践。他说过一句话:‘学问是用来解决问题的,真的学问是用来解决自己的问题的。’”梁钦元说道。

    “梁先生这个人将来定要革命的”

    今所谓知识分子,便是从前所谓念书人。……在辟建理想新社会的工作上,他是最合适不过的。……如果不能尽其天职,只顾自己贪吃便宜饭,而且要吃好饭,那便是社会之贼。今之知识分子其将为师乎?其将为贼乎?

    ——梁漱溟《乡村建设理论》

    进入北大之前,梁漱溟曾有一段南方之行。在江苏、湖南等地,他第一次目睹了军队进入乡村后干下的勾当。返回北京后,有感于军阀战祸,他写下《吾曹不出如苍生何》,号召地方的知识分子履行他们的社会责任。梁漱溟将这本小册子自费印了数千册,北大的教员室里也放了一些供人阅览。旧派学者辜鸿铭阅后自语:“有心人哉!”而新派教授胡适读过后,在日记中写道:“梁先生这个人将来定要革命的。”胡适的预言在某种程度上应验了:15年后的梁漱溟,正在山东邹平展开一场乡村建设的“革命”。

    1931年,梁漱溟在山东邹平县正式成立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下设研究部、训练部,用于培训乡建工作者。在他看来,中国革命的关键在于“上层动力与下层动力接气”,以乡间人磨砺知识分子,以知识分子教化乡间人。

    1933年,国民政府通过特别法规,邹平成为试验县,梁漱溟开始了他大刀阔斧的改革:“乡校”和“村校”取代了政府行政机关;学校教育分成人教育、妇女教育和儿童教育;实行合作社体制,从事养蚕、林业、植棉、信贷等;设立卫生所,培训护理人员;建立改进道德的民间组织和公约……这些乡建活动之所以著名,不仅在于它试图解决问题,更在于它相信农民能够“自救”:改造农村并不一定依靠西方的精神技术和物质帮助,通过乡土中国的乡规民约和礼俗传统,中国农村可以创造新的文明。

    4年后,由于日军占领山东,梁漱溟的乡建活动被迫中止,但他仍然积极参与国事,奔走于各党派之间,呼吁团结抗战。1939年,梁漱溟从重庆出发,在山东、河南等敌后区巡视。“在重庆,祖父一月有几百大洋的收入,本来可以过着舒适安稳的日子,但是他希望了解抗战的真实情况。在民族危亡之际,不能只在后面嚷嚷,所以他要上前线。最惊险的一次,他们躲在山洞里,洞外日军的皮靴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1941年,梁漱溟与黄炎培、章伯钧等人筹建了中国民主政团同盟,联合国共两党之外的抗日团体及爱国人士,组成第三势力集团,实践民主精神。不久,他赴香港创办《光明报》。“萨空了先生在《香港沦陷日记》里写道,当时有炸弹落在十字街口,气浪袭来,全层楼的人都恐慌万状,只有梁先生神色安详。祖父曾在一封信中说,今后的中国大局以至建国工作需要我,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那是不可想象的。”梁钦元说道。

    “他是儒者,而你们是儒学工作者”

    他一生的为人处世,大有孔孟之风;他四处寻求理解和支持,以实现他心目中的为人之道和改进社会之道。

    ——[美]艾恺《最后的儒家——梁漱溟与中国现代化的两难》

    理工科出身的梁钦元,在祖父去世9年后,开始改行从事心理学研究。“考取证书,找街道居委会办心理健康讲座,去民工子弟学校从事心理辅导,再做亲子和应试教育方面的心理咨询,一切从零开始。”说起转行的缘由,梁钦元向记者提及在1934年的一次演说中,梁漱溟说过的一段话,他强调研究儒门孔学需要两方面的功夫,一个是典籍的整理功夫,另一个就是心理学的功夫。“看来我是歪打正着,”梁钦元笑着说,“但可能也是本性使然。”

    在梁漱溟上世纪60年代之后的日记里,孙辈们的名字频频出现。从不顾家的他在70岁之后成了照顾孩子的行家里手。

    梁钦元至今记得祖父带他们出游时用餐,只给4个孩子要了二两米饭,“他认为孩子的胃口是被撑大的,但我们都没吃饱,回去就和奶奶控诉”。另一件事是祖父后来告诉他的:一次他生了病,喝药怕苦,父母给了他一块糖。正好祖父来,说,“糖吃多了不好。”他反问:“多少算不多?”“你的回答非常不同,想把这个‘度’搞清楚。”祖父夸他,“有很强的探索欲望,这很好。” 

    “不要贪”是梁漱溟给儿孙们的忠告。“我父亲回忆,他一生中耳提面命的教诲只有一次,祖父只谈了3个字‘不要贪’。后来我堂弟通宵看书学习,祖父也告诫他‘不要贪’,有行有止,不沉溺不放任。”

    “文革”年月中,古稀之年的梁漱溟早上起来要扫公厕和大街,白天要开批判斗争会。就在这段混乱动荡的日子里,他开始写作《儒佛异同论》,参考资料都被没收,下笔仅凭记忆,不到半个月就写完了“论一”。虽然身处恶境,内心依然平静澄澈。“一切荣辱得失之来完全接受,不惊骇,不讶异,不幽怨,随感而因,行其所当行。”梁钦元如此解释祖父的人生态度。

    酝酿于20年代的《人心与人生》在1975年完稿。次年,在给学生的信中,梁漱溟称自己“使命完毕,可以去矣”。不久之后,他坚持了数十年的日记也不再记了。

    1979年底,梁漱溟搬入北京木樨地的“部长楼”,“陈永贵在楼上,曹禺在楼下,对门是丁玲”。孙辈们陆续成年,梁漱溟并不要求他们继承学问,而是尊重每个人的个性。“他的一个原则是不要‘强众从我’,只要发愿为大众服务,生命力得到发展,就是好的人生。80年代的时候流行迪斯科,我弟弟拿着录音机给他表演了一段舞蹈。爷爷扶了扶眼镜,笑笑说,‘你喜欢就好。’”

    1980年,梁家迎来了一位特别的访客——来自美国的艾恺教授。早在1973年第一次来中国时,他就试图拜会梁漱溟,未能如愿。此次前来,他带着笔记本和录音机,半个月里每天都到梁家做访谈。后来访谈集结出版,名字正是梁济的临终之问——这个世界会好吗? 艾恺将自己的研究对象称为“最后的儒家”,因为他“表里如一,心口如一,言行如一”。这个称谓曾引起一些人的争论和不满,对此,艾恺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他是儒者,而你们是儒学工作者。”

    1987年11月,中国文化书院举办“梁漱溟学术思想国际研讨会”。这是梁漱溟在公众场合的最后一次露面。他以坚决的口吻表示:“我不单纯是思想家,我是一个实践者。”几个月后,1988年6月23日,梁漱溟在医院溘然长逝。

    在梁钦元看来,“祖父理解的儒学是回归孔子本身,而学习孔子就是要在自己生命上做功夫,让每个人的生命顺适通达,嘹亮清楚。”

    正如新儒家的代表人物牟宗三所说:“他(梁漱溟)独能生命化了孔子,使吾人可以与孔子的真实生命及智慧相照面,而孔子的生命与智慧亦重新活转而披露于人间。”

祖父梁漱溟,狷狂与实干
方旭:我与老舍的神交
石涛,领先时代300年
被嫌弃的制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