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氏家族的悲剧

    汪曾祺有个名句：“每个人都带着一生的历史，半个月的哀乐，在街上走。”于朴槿惠，半个月的哀乐如此鲜明，一生的历史却那么纠结。

    无法解开的朝鲜心结

    韩国政界有一个说法，朴槿惠想在任内完成半岛统一大业，以偿夙愿。因此，韩国政府先是极力想说服中国支持由韩国主导的朝鲜半岛统一方案；在2016年初朝鲜第四次核试验后，又转而强调美韩同盟，要求中国向朝鲜施压，敦促中国履行联合国对朝制裁决议；随后又宣布在韩国部署“萨德”。不少专家都认为，朴槿惠给半岛统一设定一个如此急切的时间表，是不明智的。

    但朴槿惠的急切，离不开其身世的伤痛。

    42年前，1974年8月15日上午10点多，在汉城国立中央剧院举行的光复节庆祝活动上，朴槿惠的父亲、总统朴正熙正在演讲，观众席中突然有人跳出来，对着朴正熙开枪。军人出身的朴正熙敏捷地躲进讲桌下，而坐在讲桌边的夫人陆英修却不幸饮弹，被打中右脑。凶手文世光当场被捕——他是旅日朝鲜人总联合会派来的杀手。

    陆英修随即被送往医院，5个小时后伤重不治而亡，时年49岁。朴正熙极为悲痛，认为夫人是替自己而死。他们的长女朴槿惠正在法国留学，接到通知后立刻回国。丧母之痛给22岁的她带来了一生的、巨大的创伤。

    42年后，2016年8月15日光复节时，朴槿惠以总统身份在青瓦台设纪念午宴，宴请爱国人士和先烈遗属子女。其中有一人，名叫李大山。他就是在1974年暗杀现场伸腿绊倒凶手文世光，为文世光被捕发挥了关键作用的人。席间，朴槿惠对他和其他爱国志士一并表示感谢。

    崔太敏也是在1975年借由托梦之说接近丧母的朴槿惠的。他告诉朴槿惠，陆英修在梦中告诉他，朴槿惠有国母气质，但比较愚钝，请崔大师多多辅佐。自此之后，崔太敏便成了朴槿惠的“精神支柱”。

    韩国电视台据此分析，崔太敏40年前就“选中”朴槿惠“制造总统”。在他去世后，“制造总统”的任务就交给了女儿崔顺实。当崔顺实电脑里的“总统密档”被曝光后，有人怀疑2014年3月朴槿惠发表的对朝政策基“德累斯顿宣言”也是由崔顺实 “审批修改”的。还有媒体爆料，崔顺实与军火中介琳达·金关系密切，琳达·金又与美国军工企业洛克希德·马丁联系频繁，而“萨德”系统正是该企业研制的。崔顺实显然知道朴槿惠“吸收统一”朝鲜的心结，只不过，她参与军火交易并非为了朴槿惠的“统一大业”，而更多地是为了金钱。

    难以弥合的社会分裂

    11月2日，首尔市中心的世宗文化会馆举行了“朴正熙诞辰100周年纪念活动推进委员会成立仪式”，参与者包括韩国前总理郑烘原、总统秘书室前室长金淇春等政界人士，均与朴正熙和朴槿惠关系密切。他们歌颂了朴正熙的历史功业，并计划在光化门广场竖立朴正熙纪念铜像。在民怨沸腾的情况下，这一活动显得不合时宜。

    但正是这种充满了矛盾和分裂的场景，显示出韩国现代史上这对唯一的父女总统对社会产生的深刻影响。

    从1961年到1979年，朴正熙执政的18年，既是铁腕统治的18年，也是韩国经济高速增长并为“汉江奇迹”打下基础的18年。社会运动家批判朴正熙的军事独裁，保守派则高度评价他为韩国经济和社会发展做出的贡献。这种两极化的评价延续至今，多少也意味着韩国的世态民情分裂至今。从朴正熙时代走过来的很多韩国人，都有着或悲或喜的“朴正熙情结”。

    那段时期对朴槿惠的影响更深。1963年朴正熙当选总统后，陆英修开始积极开展公益活动，推进社会福利事业。朴槿惠跟在母亲身边，帮着处理事务。与此同时，她还随父亲参加各种政治活动和外交活动，从中积累了响亮的社会名声，也耳濡目染学到了一些统治方式。

    朴槿惠自1998年进入政界后，一路顺风顺水并最终获得大权。父母先后被射杀，让她得到了老年人和家庭主妇的同情，人们也期望遭受过巨大痛苦的她能理解普通民众的喜怒哀乐，更期望她能够兼具父母的优点——母亲的温婉和善与父亲的经济才能，从而弥合社会的分裂，给韩国带来“没有独裁的经济增长”。

    但今天，韩国媒体失望地评论，事实上朴槿惠带来的是“没有经济增长的独裁”。她喜欢垂直命令式的工作方式，常常跳过必要的协商步骤，像独揽大权的帝王一样下命令，而命令对象不仅是她的秘书幕僚，还有负责监督政府的国会议员。当民众爆发呼吁她下台的百万人大集会后，朴正熙时代的二把手、朴槿惠的堂姐夫金钟泌说，朴槿惠从父母那里遗传了固执的性格——就连陆英修的温婉形象都是包装出来的。所以即使5000万韩国人都上街游行，朴槿惠也不会主动下台。

    朴槿惠终于丧失了弥合父亲留下的社会裂痕的机会。“民众对朴槿惠的所有幻想最终碎了一地。”这是韩国媒体对她的评论。

    亲情难再的姐弟关系

    朴正熙和陆英修育有两女一子，即朴槿惠、朴槿暎和朴志晚，姐弟三人分别出生于1952年、1954年和1958年。其实他们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朴在玉——朴正熙与第一任夫人所生，但因不常抛头露面，连很多韩国人都不知道朴在玉的存在。朴槿惠因而被视为朴正熙长女。

    1979年11月，在朴正熙被刺一个月后，朴氏姐弟三人搬离青瓦台，回到朴正熙昔日私宅。但他们的生活没有沿着患难与共的轨迹前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崔家。

    1983年，朴槿惠去找时任总统全斗焕，请求接管育英财团。育英财团是陆英修1969年设立的，旨在为儿童和青少年提供教育资助等。自朴槿惠担任财团理事长起，崔太敏便一直在幕后掌控。财团前工作人员披露，就连聘用一个基层员工，财团干部都要先拿材料到崔家征得同意，朴槿惠才盖章。崔氏父女借机牟取暴利，于1987年试图把育英财团旗下的儿童会馆变成营利机构，激起了员工不满。崔太敏借机解聘了诸多不听话的员工。

    1990年8月底，朴槿暎和朴志晚向青瓦台民政首席秘书官办公室递送了一份请愿书，说崔太敏用巧妙手法接近和掌控了他们的姐姐。他们请求青瓦台出面严惩骗子崔太敏，并从保护已故国家元首家属的角度出发，把被崔氏团团包围的姐姐救出来。

    一个多月后的中秋节，朴槿暎、朴志晚、金钟泌等朴氏家族成员在祭奠朴正熙夫妇的祭桌前，敦促朴槿惠痛下决心。一名亲戚后来回忆说：“家人认为崔太敏打着朴槿惠的名号，横加干涉育英财团的运营，玷污了已故之人的名声，因此希望朴槿惠断绝与崔太敏的关系。”

    其后不久，200多名“崇慕会”成员——育英财团昔日职员和青瓦台警卫室昔日工作人员，聚在育英财团办公室前示威，声讨崔太敏的专横跋扈，要求他退出与育英财团有关的活动。崔太敏则指使朴槿惠的支持组织“槿花奉献团”到处散播谣言，说“崇慕会”成员是朴槿暎的亲信，朴槿暎的目的是与姐姐争夺育英财团的管理权，两姐妹不和的说法自此传开。

    韩国主流媒体《东亚日报》当时曾呼吁民众关注“槿惠槿暎之间：崔太敏是何方神圣”。“崇慕会”发起人兼会长李永道曾在朴正熙时代的青瓦台警卫室任职，他对媒体表示，崔太敏在背后操纵朴槿惠，毁损陆英修的遗业，还离间朴槿惠三姐弟的关系。他们正是为了抵制崔太敏，把崔太敏从朴槿惠身边赶走，才成立了“崇慕会”。朴志晚也告诉媒体，他和朴槿暎想把崔太敏赶走。但因姐弟两人势单力薄，才接受了有着同样想法的“崇慕会”会员的帮助，这绝不是什么财团管理权争夺战。

    朴槿暎向媒体表示“应该退出的不是姐姐，而是崔太敏”。但没想到朴槿惠很快宣布辞去育英财团理事长职务，由朴槿暎接任。11月15日，朴槿暎到育英财团办公室与姐姐朴槿惠交接工作。之后，朴槿惠一脸凝重地走出来，面对记者只字未言，匆匆离开。追出来的朴槿暎一边躲避记者镜头，一边张望搜寻，却发现姐姐已不见踪影，她说“本来是出来看姐姐的呀”，说完放声大哭。

    此后，崔太敏更加严密地提防朴槿暎和朴志晚，以至于两人虽为朴槿惠同胞手足，却很难见到姐姐。李永道说，崔家甚至希望在社会上封杀、毁掉朴槿暎和朴志晚。这一点，他们几乎做到了。朴槿暎曾以诈骗罪被起诉，朴志晚则被传吸毒——尽管其中有两人自身因素。朴槿暎丈夫申东旭说，崔顺实等人为了躲开关注，故意把公众视线引向朴槿暎、朴志晚的负面新闻。在这次干政丑闻曝光前，不少韩国人认为是他们拖了朴槿惠后腿。朴槿暎曾感叹，世界上有比血还浓的水。而朴志晚的儿子也问爸爸，姑妈为什么不见自己。

    朴槿惠今年11月4日第二次向国民道歉时说，入主青瓦台后，为避免贪腐丑闻，自己断绝了亲友往来。与家人保持距离，曾为朴槿惠赢得清名，但崔氏丑闻更加惊人。现在，朴槿暎和朴志晚都选择沉默。对他们而言，姐姐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对朴槿惠而言，崔氏一家则是水浓于血的合伙人。

    从崇尚修身、齐家、治国的东亚传统来看，朴槿惠未能处理好父母双亡后的家庭人伦，似乎意味着某种政治情商上的欠缺——如果基本家庭关系都处理不好，怎能切身理解一般人家的喜怒哀乐？又怎能均衡处理更加复杂的政治关系？这位“嫁给大韩民国的女人”身上，也许早就蕴含着导致今日政治悲剧的失衡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