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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萤者付新华

他独自野外寻萤16年,希望小小萤火虫能撬动大环保

本刊记者 王媛媛 《 环球人物 》(

    今年9月2号,付新华差点丢了性命。

    以前外出寻找萤火虫也多次误入险境,但这次尤为严重,事后他连做了两天噩梦。索道站往下是深谷,长满1米多高的荆棘和野草,深一脚浅一脚,走着走着前面突然出现一个深潭。“扑通!”付新华脚一滑掉了进去。水深且凉,泳技不佳的付新华一下子慌了,“不会死在这儿吧!脑子里开始一帧一帧地过起了电影,老婆、孩子……忽然想到,今天刚拿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这么难拿,不能死了!”用了“洪荒之力”,他终于爬到岸上,腿已经软了,回头一看,一只鞋还漂在潭中央。这是付新华在湖北咸宁九宫山考察萤火虫时的一幕。

    萤火虫,世界公认的环境指标物种,因为各种原因,这种能闪耀出美丽光芒的生物,正在快速消亡。38岁的付新华是我国第一个萤火虫博士,2000年至今,一直从事萤火虫的研究及生态保护工作。秋末冬初,武汉阴雨绵绵,群绿染黄,萤火虫渐入“冬眠”,他也算被萤火虫放了假。

    孤独的夜行者

    付新华的办公室八九平方米,里面见缝插针挤了不少玩具,跟书籍、材料在办公桌上争地盘。“我不喜欢办公室太古板。”付新华笑着对《环球人物》记者说道。

    办公室的地上有条理地放着几个大包,这些是付新华的“寻萤装备”,包里分门别类放着萤火虫样品试管、三脚架、夜视仪、相机和一套吸蛇毒的装备。萤火虫喜欢待在潮湿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也适宜毒蛇生存,“在山里要是被毒蛇咬一口基本上就挂了,所以得紧盯着路上。”付新华算是幸运,吸蛇毒装备未曾派上用场,但诸如溜进壕沟、掉进粪坑的事时有发生。

    萤火虫发光多在夜间一段固定时间。春夏季晚上八点到十一二点左右,付新华独自一人出没在萤火虫聚集地,都是没有人烟的山间野谷,还会闯进坟地,尽管已经习惯深夜独行,但付新华说,“有时候也挺害怕,主要还是孤独。”孤独感随着萤火虫的出现烟消云散。“走着走着,远处黄色绿色的光点闪现,这样的光点让我觉得温暖,它们是我的同类。”他偶能碰上萤火虫奇观。一次在峨眉山寻萤,付新华路过一个山间弯道,忽然发现悬崖侧壁、山间谷底,几条直径约500米的萤火虫立体光带以一秒8次的相同频率闪动,如同天际银河。突如其来的震撼让他无比兴奋,并将这种我国独有的萤火虫命名为“穹宇萤”。

    采访过程中,付新华一直站着,因为腰疼得厉害,常年开车外出考察,山路一走就是七八个小时,腰肌劳损严重。虽然累,他精神头依旧足。有学生在硕士论文答谢部分这样写道:“付老师充沛的工作精力和近乎疯狂的工作状态,让我深深佩服。”其实学生也挺怕他,付新华很“硬”,他说自己是“拼刺刀型”的导师,不会把项目都分给学生做,来了任务,“弟兄们,跟我一起上,我拿着刺刀冲在最前面,带着学生做科研做到通宵。”事实上,采访一开始,付新华就开门见山,给《环球人物》记者提了要求:“简单的问题就不要再问了。”他想要“棋逢对手”“高手过招”的感觉。

    第一笔研究经费

    2000年夏天,付新华刚到武汉读硕士。一天晚上,大雨过后,空气清新,黑暗的草丛中闪着微光。“我当时特别好奇,伸手去抓光点,结果掏出来一条四五厘米长并且发光的肉虫子,吓了一大跳。”这是萤火虫的幼虫(萤火虫幼虫生长两个月后体长长于成虫)。

    这是付新华第一次看到一种小生物在发光,“虽然挺丑,却如此神奇。”研究生选专业的时候,其他植物保护专业的同学选择了农业害虫、授粉昆虫、药用昆虫等研究方向,付新华执意选了萤火虫,除了喜欢这种“神秘范儿”,另一个原因是,他不喜欢走别人走过的路。“阶梯都铺好了,走起来有什么意思?”付新华说。

    研究起来才发现,中国的萤火虫研究比他想象中更初级,标本零散,馆藏匮乏,甚至命名系统都是沿用台湾的。还有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他申请不到经费。2000年前后,大作物研究具有较高的经济价值,是当时的潮流,萤火虫课题是“不合时宜”的小众选择。付新华曾写过一个关于“研究萤火虫闪光与性信息素”的课题,想弄清萤火虫闪光的进化问题,申请经费时,得到的答复是“意义不大”。付新华特别感激导师雷朝亮教授:“那段时间我的研究都是花他的经费,没产生任何经济价值。”

    十几年来,付新华被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你这种研究到底有没有什么价值?”他也曾为此怀疑过。2002年,付新华陷入前所未有的低谷,缺乏资金、设备,更缺乏的则是精神支持。他写了一封信给日本萤火虫保护专家大场信义教授,讲述自己的研究瓶颈,后者是“日本萤火虫研究第一人”,也是亚洲萤火虫研究界权威。付新华很快收到回复,老人接受他的邀请赴中国考察。

    “他特别瘦小,也就八十几斤的样子,但坚持所有设备都自己背。戴个大框眼镜,目光坚毅,武汉夏季酷热至极,但他的衬衫扣子都是扣好的。”付新华回忆。大场信义给付新华带来一个新世界,他展示了一套个人独创的闪光脉冲研究设备,闪光相当于萤火虫的语言,人类正试图破解这些密码,而当时的付新华还在用显微镜和笔做研究。与之相比,对付新华影响最深的是大场信义说的一句话:“没有一个从事基础研究的科学家确信他们的研究是有价值的。很多科学家付出一生毫无收获,但人类的一切文明与成就都是来自勇敢探索未知世界的科学家。”

    在之后的研究中,付新华发现水栖萤火虫可以有效控制血吸虫病,他在《血吸虫,几千年挥之不去的梦魇》一文中提到水栖萤火虫幼虫以螺类为食,而钉螺是血吸虫幼虫的主要宿主,利用萤火虫捕食钉螺可以达到消灭血吸虫的效果,不仅节省大量药物成本,还能控制血吸虫的蔓延。2007年11月,付新华终于获得了第一笔经费——3.6万元,他在实验室里好一顿狂喊,“不是钱的问题,是被接纳了、被认同了。”

    “诗意栖居”梦想

    付新华说自己心里住着一个文艺男,他的新书《一只萤火虫的旅行》封面上写着:“这世界原本孤独,我只记得你燃烧。”这位身具浪漫主义情结的学者,怀揣“诗意栖居”的梦想,希望建立更多萤火虫保护区,在景区设立萤火虫景观,终极目标是让萤火虫回到城市。与《环球人物》记者谈到兴奋之处,付新华高声吟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2014年,付新华成立了国内首家萤火虫环保组织——守望萤火虫研究中心(以下简称“守望萤火”),希望利用萤火虫的保护来撬动大环保。两年来,他带领团队跑遍南方萤火虫的栖息之地,武汉、江苏、海南……每个地方至少去3次才摸得清楚。

    前段时间,他还上“分答”回答网友提问,一些有趣儿的问题,比如“萤火虫交配时点灯还是灭灯?”他乐于回答,但一些商业类问题他拒不回答。如今,在某购物网站上输入关键词“活体萤火虫”,立即显现一大批商家,单只活体萤火虫售价5元。在利益驱使下,一些大型萤火虫放飞商业活动爆发式出现。“守望萤火”做的《2016年中国萤火虫活体买卖调查报告》显示,今年交易高峰月活体萤火虫10天交易量高达15万只。

    萤火虫对生存条件要求严苛,养殖很难成活,商家基本是去野外捕捉。被买卖的萤火虫无法适应新环境,不用多久,全部逝去。曾有环卫工人找到付新华,心疼地说:“放飞第二天,地上死了的萤火虫就成簸箕地扫,看着难受啊!”

    “为什么很多人去买?因为大家想亲近这种神秘的生灵。有没有一种可能,在不被伤害的基础上,重见萤火虫?”2014年,“守望萤火”团队在湖北省大耒山建立中国首个萤火虫保护基地,着手改造大耒山的生态环境,养殖萤火虫。两年后成果初显,基地里萤火虫已经有50多万只。夜晚的大耒山,三叶虫萤最先划破夜幕,紧接着武汉萤、拟纹萤、穹宇萤、端黑萤执灯起舞,最后扁萤幼虫点亮了整个大地。

    尽管萤火虫的光芒微弱,但在付新华眼中,却能划破天际,给人以慰藉和希望。他在书中写道:人们被都市生活变得冷漠而势利,在实现理想的过程中因挫折而垂头丧气。或许某一天,应该放下一切,去没有喧嚣的山里看看萤火虫……因为它终将照亮我们的人生。

    付新华曾在大场信义的萤火虫博物馆里看到一幅壁画——死去的人划船前往天堂,而灵魂幻化成萤火虫继续在世上飘荡,给黑暗的路人以光明。付新华说,他会一直研究萤火虫,直至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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