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称帝路上的缠斗

他是梁启超、孙中山、李大钊都赞许的总统人选,却非要当“洪宪皇帝”

□ 本刊记者 田亮 《 环球人物 》(

    按照袁世凯的想法,1916年为“洪宪元年”,“中华帝国”走上历史舞台,“中华民国”不复存在。可这一年的1月1日,不但原定的登基大典没办成,上海的《申报》等报纸还大大方方用着民国纪年,在报头印写“中华民国五年”。袁世凯得知此事,大为恼火:“如再沿用,不奉中央政令,即按报纸条例严行取缔,停止邮递……”《申报》总经理史量才见招拆招,1月12日的报头不再印“中华民国五年”,但也没印“洪宪元年”。上海警察厅又来函说:如不用洪宪纪元,即停止邮递,如3日内犹不遵改,一律禁止发卖,并将报纸没收。史量才只好照办,但加印的“洪宪元年”四字,在报纸名称下的第四行,字很小,不醒目,甚至连笔画都分辨不清,而原来的民国纪年在报纸名称下第一行,字体很大,读者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1912年2月15日

    一个众望所归的政治明星

    和1916年元旦这个尴尬的登基日比起来,1912年的2月15日,袁世凯真正是春风得意。当时距隆裕太后偕6岁的溥仪退位仅3天,袁世凯即当选为中华民国第二任临时大总统。随后,他的将领和各国使节,纷纷簇拥在这位五短身材的国家元首周围,与其合影留念。

    “自清末新政以来,袁世凯作为朝廷重臣,参与创办中国近代新式陆军,倡导废除科举,兴办新式学校,推行实业建设,几乎参与了每一项改革,民望也急剧提升,继任临时大总统可以说是众望所归。”骆宝善告诉《环球人物》记者。

    众望所归到什么地步呢?清末新政开始的1901年,梁启超有感于李鸿章的去世,写了本《李鸿章传》,书中称袁世凯“有气魄敢为破格之举”,百官中资历和才能可继承李鸿章者,除袁世凯难以找到别人了。要知道,仅仅三年前,正是袁世凯的告密毁掉了梁启超的戊戌变法,导致谭嗣同等人惨死,梁启超自己也逃亡海外。血海深仇在前,袁世凯还能令梁启超说出“舍袁无人”的话来,可见其能耐。不过,梁启超还在书中留下一句话:“至其(袁世凯)心术如何,其毅力如何,则非今日所能言也。”

    清末新政无非几件大事:立宪法、办新军、办大学、办商业。有无实效,历来争议。但十年新政彻底捧红了政治明星袁世凯,这一点倒是公认的。当时要办的新军,就是效仿他的军队——自从甲午战争之后,他就在天津东南部的一座火车站附近督练“新建陆军”,用的是新式武器,学的是德国陆军制度。冯国璋、段祺瑞、曹锟等一大批高级将领都在袁世凯的“小站练兵”中成长起来。这支北洋新军成为当时中国战斗力最强的武装力量。

    有军队在手,袁世凯何愁政治地位。如梁启超预料,他接任李鸿章空出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之职,成为汉人第一大臣,很快建立了巡警制度。1902年,为改变当时只备军队“御外侮”而无警兵“清内匪”的状况,袁世凯在直隶省会保定设立了中国第一个警务局。同年,他把巡警调入天津,后来推广到全省各府县和铁路。1905年,清廷采纳他的建议设立巡警部,首任尚书为他的亲信徐世昌,袁世凯博得“中国警察制度之父”美名。

    “晚清最后十年的新政,直隶各方面搞得都很好,在全国有示范作用。”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张鸣告诉《环球人物》记者。袁世凯担任山东巡抚期间,于1901年创办山东大学,当年11月调到直隶后继续兴办新式学堂,使直隶的新式教育走在全国前列。1907年,全国有33605所小学堂,其中直隶有7868所。中国第一所现代大学天津大学、短暂存在的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等的建立,都与袁世凯有直接关系。

    大名鼎鼎的铁路工程师詹天佑,也是在1905年受到袁世凯的保举和支持,主持修建了中国自主设计建造的第一条铁路——京张铁路。此外,新易铁路、中国和比利时合资建成的芦汉铁路,都有袁世凯的功劳。

    张鸣说,在兴办实业的大潮中,包括袁世凯在内的北洋系核心人物,往往持有多家企业的股份,一方面充实自己的家底,另一方面引导经济建设。当时,袁世凯就是开滦煤矿、启新洋灰公司等多家企业的大股东。其亲信也效仿,段祺瑞持有9家企业的股份,曹锟9家,徐世昌7家。

    十年新政使袁世凯成为革命党青睐的总统人选。1911年,孙中山承诺,只要袁世凯逼清帝退位,就让他当大总统。袁世凯做到了,孙中山兑现诺言,辞任临时大总统。1912年3月10日,袁世凯正式继任临时大总统,当天就颁布了“大赦令”和“豁免钱粮令”,宣布凡1912年3月10日以前“除真正人命及强盗外”,一切罪犯“无论轻罪重罪、已发觉未发觉、已结正未结正者,皆除免之”;“所有中华民国元年以前应完地丁、正杂钱粮、漕粮实欠在民者,皆予除免”。这两条政令让百姓振奋,民意欢腾。

    就职5个多月后,袁世凯与孙中山在北京举行历史性会面。两人相谈甚欢,有几次聊到半夜。孙中山说:“袁公任大总统十年,练兵百万;我则经营铁路,延伸20万里。到那时,我们民国难道还能不富强吗?”袁世凯对孙中山连连点头,两人还互呼“万岁”。

    后来的共产党人李大钊,此时也是袁世凯的粉丝之一。他在北洋法政专门学校读书时,赞扬袁世凯统一全国之功,认为他有“拿破仑之雄才大略”“克伦威尔之热心魄力”“华盛顿之德量信念”。当有人指责袁世凯是“奸佞小人”,在戊戌变法中“出卖维新志士”,辛亥革命后“夺天下于孤儿寡母之手”时,李大钊和他的同学起而为之辩护:“袁世凯知机善变,识时务人也。北方无袁氏,北方之秩序荡然矣。”

    甚至公认因袁世凯而死的宋教仁,临终之际也把国家的未来寄托在袁世凯身上。1913年3月,国民党在中华民国国会议员选举中获得近半数席位,成为第一大党,被孙中山委任为国民党代理理事长的宋教仁将出任新一届内阁总理。3月20日夜,正准备赴京拜谒袁世凯的宋教仁在上海火车站遇刺。生命最后一刻,他委托黄兴给袁世凯发电报,殷殷期盼:“今国本未固,民福不增,遽尔撒手,死有余恨。伏冀大总统开诚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权,俾国家得确定不拔之宪法,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1913年3月20日

    一声枪响让形象倒掉

    然而,刺杀宋教仁的枪声,击碎的恰是袁大总统如日中天的声望。

    宋教仁案3天告破,是一个叫武士英的无业流氓开的枪。经过审查发现,武士英的指使人是江苏巡查总长应桂馨,应桂馨的指使人是内务部秘书洪述祖,洪述祖则受命于内阁总理赵秉钧。而洪、赵都是袁世凯的亲信,应桂馨又曾向袁世凯索要“毁宋酬勋”。

    面对如此清晰的关系链,一直“挺袁”的孙中山和国民党愤怒了,坚决认为是袁世凯指使刺宋。“其历史逻辑在于,宋教仁生前忙于组织其他小党派与同盟会合并成国民党,参加不久后的国会选举。袁世凯没搞过近代政党,他支持的共和党以及后来的进步党无法在国会中与国民党抗衡,那么宋教仁就能借机实行孙中山的构想,搞内阁制而不是总统制,从而限制袁世凯的权力。所以袁世凯一系有杀害宋教仁的动机。”马勇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同盟会早期骨干谭人凤就说:“国民党中人物,袁之最忌者惟宋教仁。”

    动机归动机,证据归证据。“民国时期后来有个司法结论:宋教仁案和袁世凯没有太多直接关系,本质上属于刑事犯罪。当然,这和赵秉钧的暗示有关,和洪述祖的明示有关,他们觉得这么干合乎主子的利益,但实际上给主子添了乱。据此追究到主子袁世凯身上,就有点证据不足了。”马勇说。

    在证据尚未完全明晰的情况下,孙中山决心武力讨伐袁世凯,发起“二次革命”,孙袁由此决裂。袁世凯自此失去了革命党人的支持。而民主革命,恰恰是那时的前进方向。跟前进的伙伴兵戎相见,袁世凯的政治转向成了定局。他人生的革新色彩戛然而止,从前在清政府历练至臻境的那套权谋喷发而出——兵权,抓住兵权。“辛亥革命后,袁世凯虽然当上了临时大总统,但他麾下的武装力量并没有实际控制全国,镇压‘二次革命’正好给了他机会。”张鸣说。

    袁世凯轻松得手,控制全国,于是决定1913年10月国会选举正式大总统。在国民党声势浩大的指认下,袁世凯刺宋的形象已经尽人皆知。所以这场国会选举,他也不在乎什么形象了。当天到会议员共759名,根据总统选举法,得到3/4的票数才能当选。第一次投票,袁世凯得到471票,第二次获得497票,都没有当选。有的议员要求回家吃午饭,被一些穿军裤、皮靴,手持短枪的人拦住:“今天不选出我们中意的大总统,就休想出院!”第三次投票,袁世凯终于以507票勉强当选。把门的那些人“始高呼大总统万岁,振旅而返”,这时已是晚上9时。

    1913年11月4日,袁世凯以武装叛乱为名,下令解散国民党,并取消国民党籍议员的资格,追缴他们的议员证书与徽章。唐德刚认为,这是袁世凯“奔向极权的第一步”,“两日之内,被追缴者达438人之多,议会失去能够开议的法定人数,就瘫痪了。”1914年5月1日,袁世凯公布了《中华民国约法》,即“袁记约法”,取代临时约法,极大地增加了总统权力。

    今天再来看“刺宋”这个袁世凯形象倒掉的转折点,马勇认为,孙中山和袁世凯都处理得不妥。“作为刑事案件,宋教仁案应该按照司法程序解决,国民党不应扩大化,试图通过武力解决,何况国民党当时在国会中还有优势。袁世凯也应该走司法程序,谁与‘二次革命’有牵连就处理谁,不应该把国会中的国民党议员全部踢出。这就不免让人怀疑他有独裁的野心。”

    1915年5月9日

    一张悲情牌打成了卖国贼

    “袁记约法”通过的第二个月,一战爆发,日本趁欧洲列强无暇东顾之机将占领青岛的德军驱逐,把青岛据为己有。1915年1月,日本公使向袁世凯提交了妄图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其中第五部分的7条太可怕,意思是说,中国政府各个部门都要聘日本顾问。日本顾问是有职有权的,就相当于日本想把1910年占领朝鲜的‘经验’搬到中国来。”张鸣说。

    袁世凯看后说:“日本竟以亡国奴视中国,中国绝不做高丽第二。”时任陆军总长段祺瑞主张跟日本人打,但袁世凯考虑到无力与日本长期对抗,还是选择了谈判。他派外交总长陆徵祥跟日本人磨,谈判时故意拖延时间。日本人要求袁世凯不许透露消息,他就悄悄地派顾维钧等人把“二十一条”的内容透露给英、美等有在华利益的国家的大使馆和记者,希望他们向日本施压。但他们起到的作用有限,美国后来还把“最惠国待遇”搬出来,说日本享受的利益,美国也要“一体均沾”。所以谈判还得靠袁世凯自己。他一边泄露消息,一面打探消息,最后得知第五部分原来是建议条款,可以不签。

    谈判拖了3个多月,日本人不耐烦了,发出最后通牒,限袁世凯在5月9日前做出明确答复。袁世凯最终签署了“二十一条”中的12条,删除了最可怕的第五部分7条,有损其他帝国主义国家的条款也被删除。

    袁世凯决定打一张悲情牌。他把5月9日宣布为国耻日,用这种悲情去调动国内情绪,大家看看,我们一个堂堂大国被日本逼得走投无路。“这就好比蒋介石后来一直讲‘九一八’事变是耻辱。但蒋介石的牌打成了,因为他后来真的抗日了;袁世凯这张牌没打成,因为他虽然没有全盘接受‘二十一条’,却还是向日本妥协了,始终没敢采取强硬态度。”马勇说,“袁世凯受‘二十一条’的刺激,觉得中国太弱太散,建立一个强大中央政府的想法强烈起来,但又不清楚路该怎么走,大家也不清楚。辛亥革命后那几年,很多人都在摸索中国要走什么路,建设什么政治制度,袁世凯也开始想这个问题。他觉得新制度不好用,干脆回老路得了。”

    1915年5月31日

    一个“旷代逸才”操纵了舆论

    这时,袁世凯大儿子袁克定的拜把兄弟杨度跳了出来。他写文章给袁世凯,名为《君宪救国论》,把辛亥革命以来的民族危机说成是实行民主共和的结果,只有回到君主制才能救中国。袁世凯对此文大加赞赏,还在1915年5月31日题写“旷代逸才”4个字,赏给杨度。杨度早就把袁克定比作当代李世民,把自己比作房玄龄、杜如晦,此番得到大总统的夸赞,更是志得意满,来到同为参政院参政的严复家里侃侃而谈。

    “他也不说袁世凯赏赐他的事,也不说他的文章,就讲当时中国的乱局是辛亥革命造成的。”马勇说,“严复一直主张不能搞共和。1911年的11月17日,严复给《泰晤士报》驻京记者莫理循写信讲道,当时中国的政治架构中有3个主要问题:新疆问题、西藏问题、蒙古问题。这3个地区是臣服于满洲的,和我们汉人主体无关。如果我们走向共和,废除了帝制,这些地方一定会乱。当时严复已经翻译了《天演论》,相信进化论学说,一直强调中国的进步不能跨越必要的阶梯,应循序渐进,中国当下应在君主的体制下慢慢培养人民的权利义务意识,然后再逐步向民主或共和的体制过渡。杨度就投其所好地说:‘老爷子,你当年说得太有远见了。’严复一听也很高兴,两人就说到一起了。临走时,杨度给严复下了绊:‘我们是不是搞一个小组讨论讨论?’严复也就答应了。”

    就这样,杨度又联系了其他4名“志同道合”的人,于1915年8月联合成立筹安会,杨度任理事长。袁世凯一听德高望重的严复也成了发起人,“极为欢悦”。筹安会打着“学术团体”的招牌,宣称其宗旨是“筹一国之治安”“研究君主、民主国体何者适于中国”,实则伪造民意,为袁世凯复辟制造舆论。筹安会电请各省机关及各团体代表投票表决,“一致主张君主立宪”,在京各省官员便组织“公民请愿团”。一时间,北京街头挤满了商会请愿团、孔社请愿团、人力车夫请愿团、乞丐请愿团、妓女请愿团,纷纷向参政院请求让袁世凯登上帝位。

    连车夫、乞丐和妓女都请愿了,中央大员还能坐着?唐德刚在《袁氏当国》一书中写道:“中央大员中除黎元洪、段祺瑞、徐世昌、张謇等少数略表消极之外,其他如杨士琦、梁士诒、陆徵祥、章宗祥、周自齐等,都争先恐后,排班劝进。”参政院里里外外真是热闹极了。

    同时,袁世凯的政治顾问古德诺发表题为《共和与君主论》的文章,认为中国数千年以来,“大多数之人民智识不甚高尚,而政府之动作,彼辈绝不与闻,故无研究政治之能力”“中国如用君主制,较共和制为宜”。古德诺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美国政治学会创建人,这位著名政治学者为自己带来了一生的污点。袁世凯的另一名顾问、日本学者有贺长雄也写了篇文章,题为《新式国家三要件论》,认为中国还是恢复“旧式”帝制为好。

    美日两大学术泰斗“帮腔”,声势夺人。民国时期著名战地记者、后担任上海文史馆副馆长的陶菊隐分析了袁世凯的想法:“美国为共和先进之国,‘精通政治学’的美国博士尚且看出共和不适合中国,这就足够说明中国确有改行帝制的必要;日本为君主立宪的强国,日本‘法学家’出面来鼓吹中国改行帝制,这又足够说明中国改行帝制就能够向日本看齐而成为亚洲强国之一。”

    在家里,还有一心想当“太子”的袁克定狂热奔走。据袁世凯的女儿袁静雪回忆,袁世凯爱看日本人办的《顺天时报》,袁克定就伪造《顺天时报》,凡是“反对称帝”就改成“拥戴称帝”,重新制版印刷,专送袁世凯,让他误认为日本人也支持实行帝制。其他心腹纷纷效仿,改上海、天津的报纸,袁世凯只觉舆论大好,舍我其谁。

    1915年8月31日

    一个重要的“挺袁派”倒戈相向

    反击开始了。1915年8月31日,梁启超在上海发表讨袁檄文《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怒斥袁世凯“无风鼓浪,兴妖作怪,徒淆民视听而贻国家以无穷之戚”。梁启超本对袁世凯抱有厚望,曾担任司法总长,1913年还推动民主党、共和党和统一党合并为进步党,以帮助袁世凯对抗国民党。但梁启超逐渐感到“改革太骤”“乃生反动”,继而辞职。

    在这篇文章中,梁启超说他原本属于君主立宪派,并没有理由要为共和制度辩护,只是认为国体一经确定,便不可随意变动。辛亥革命前他反对革命的原因,就是认为国体不可轻变。如今,共和的国体已经确定,就不要再变。“梁启超是当时的言论大家,他第一个站出来公开反对袁世凯复辟,他的话影响着全国乃至全世界。”张鸣说。

    当时,有一名姓崔的警官,信手在纸条上写了两句打油诗:“匹夫创共和,孙中山不愧中华先觉;总统做皇帝,袁项城真乃民国罪人。”结果,别人看见了他的纸条,随即向官府告密,军政执法处收到消息后立即派人将这名警官抓捕、处决。鲁迅后来回顾这段日子时写道:“北京城里,连饭店客栈中,都满布了侦探;还有‘军政执法处’,只见受了嫌疑而被捕的青年送进去,却从不见他们活着出来……不久就证明了袁世凯杀人的确没有杀错,他要做皇帝了。”

    袁世凯比后来复辟的张勋那些武夫高明多了,他称帝还是要寻求“程序正义”的:下令召集国民会议,议决国体。10月28日起,各省陆续举行国体投票,票面只有“君主立宪”4个字,投票人只能写上“赞成”或“反对”。

    12月11日,参政院汇查票数。各省国民代表共1993人,全部赞成君主立宪,没有反对票和废票。各省的推戴书上一字不差地写着45个字:“谨以国民公意恭戴今大总统袁世凯为中华帝国皇帝,并以国家最上完全主权奉之于皇帝,承天建极,传之万世。”原来各省早就收到北京发来的密电,要求国民推戴书必须照这句话叙写,“此四十五字万勿丝毫更改为要”,后又被要求将密电“一律查明烧毁”。

    面对“合法”的投票结果,袁世凯又上演了古老的“三让帝位不受”,最后“不情愿”地应各省代表强烈要求而登上大位。梁启超说:“自国体问题发生以来,所谓讨论者,皆袁氏自讨自论;所谓赞成者,皆袁氏自赞自成;所谓请愿者,皆袁氏自请自愿;所谓表决者,皆袁氏自表自决;所谓推戴者,皆袁氏自推自戴;举凡国内国外明眼人,其谁不知者。”

    1916年1月1日

    一场皇帝梦做得虎头蛇尾

    有了“民意”的“支持”和程序上的“合法性”,袁世凯于1915年12月12日,即投票后第二天就宣布改行帝制,改国号为“中华帝国”,并准备于1916年1月1日正式登基。

    宣布复辟的第二天,袁世凯在中南海居仁堂接受文武百官朝贺。特制的龙案上摆着“叠羽冲天冠”,他身着元帅服,面南而立。上午9时许的朝贺,直到当天8时才通知各官员。由于时间仓促,来参加的只是在京官员,有的穿马褂,有的穿西装,有的穿戎装,还有的穿便服。由于无人指挥,举止乱七八糟,有的鞠躬,有的下拜,也有的喊“万岁”。人们还没回过神来,朝贺仪式就结束了。

    袁世凯仿照封建社会的办法,先后两次给128名亲信册封公、侯、伯、子、男爵位,如封张勋、冯国璋等人为一等公,封唐继尧、阎锡山为一等侯。政事堂礼制馆将皇帝登基、臣下朝贺、祭天祀孔、临朝仪仗等礼制拟好。为表示自己是一个开明君主,袁世凯制定《新皇室规范》,规定免除大臣谒见时的跪拜礼,后宫禁用太监。他还指示,筹备工作“务以简略撙节为主”,但登基大典的预算竟达590余万元,仅购制龙袍、龙袜、宝座、玉玺等御用品就花费了200多万元。龙袍由北京最大的服装店瑞蚨祥承制,共花掉80万元,全身镶嵌着明珠、钻石。玉玺四寸见方,镌有“诞膺天命,历祚无疆”8个字,造价12万元。国旗打算在五色旗上加上一轮红日,取“五族共戴一君”之意。

    当登基预算的各种费用不断摊派给各省时,各省长官虽然口头上答应认捐,实则“虚与委蛇,待时而动矣”。此时,在被操纵的“民意”下,真实的反对者浮出了水面。教育总长汤化龙、总检察长罗文干、参政熊希龄等人或辞职,或请假。另一位参政蔡锷,则悄然离京,出现在他的根据地云南,率领护国军誓师,历数袁世凯“叛国称帝”等19条罪状,而后出兵四川。

    云南的“反叛”,是蔡锷与他的老师梁启超谋划已久的。袁世凯只好暂缓登基。他以为会像镇压“二次革命”一样,迅速摆平云南,可是这次他失算了,他再也没能举行登基仪式。蔡锷领导的护国军第一军只有3000人,却与曹锟的3万余人形成激战、对峙之势。几年来,北洋军训练废弛,战斗力已大不如前,溃退、观望甚至倒戈加入反袁阵营,是整个护国战争期间北洋军的“看家本领”,连跟随袁世凯最久、最为听话的张勋都勒兵不动。

    “‘洪宪元年’,除了收到各地发来的告急文书、劝袁取消帝制的请示书,袁世凯没来得及再像他在清末新政那样做出一些成绩。”骆宝善说。就连袁世凯创建的那些制度,后来也一一走样。中华民国成立后,建立了总揽警务的内务部,袁世凯安插亲信,排斥异己,将之变成为自己所用的工具。赵秉钧就是袁世凯治下的首任内务总长,内务部秘书洪述祖“实际是袁世凯直接指挥的特务头目”,他曾用筹办长江水上警察的名义,往来于京沪之间,专门负责监视和对付革命党人。参与刺杀宋教仁的应桂馨则是洪述祖收买的特务,当过上海青帮的头目。用警察镇压民众,警察与帮会联合施暴,这两大流氓习气后来又被国民党政权的警察制度“继承”了过去。

    袁世凯的近代新式军队则直接变身军阀。他非但没能如愿建立强大的中央政府,反而在他称帝期间,一些将领有了“离心力”。他死后,北洋军分裂为皖、直、奉三大派系。此后的军阀混战持续了数十年,整个民国时期,中国都只有名义上的、短暂的统一。

    至于修铁路、兴教育、强商业,这种种实务,袁世凯更是无暇顾及了。“他想在当皇帝期间把正式的宪法制定好,再让整个国家平稳运转起来,但没能如愿。他的复辟,犯了根本性错误,再想在这个架构下做任何事都难以成功。”骆宝善说。

    1916年3月22日,自顾不暇的袁世凯召秘书张一麟起草撤销帝制的文告,第二天废止洪宪年号。从1月1日到3月23日,洪宪王朝只存在了83天。如果从12月12日称帝算起,袁世凯当了103天皇帝。当初对袁世凯的寄望有多高,失望就有多大,护国运动的烈火越烧越猛,犹如5年前的辛亥革命一样,再一次把旧制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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