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链接
日 报周 报杂 志 人民网

肖全,在生命中行走千次

他将自己铸进水泥、吊上高墙,尝尽切肤之痛,只为了证明精神高于生命

□ 本刊记者 李鹭芸 《 环球人物 》(

    肖全,1959年生于四川成都,被称为“中国最好的人像摄影师”。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我们这一代”拍摄,1997年出版摄影集《我们这一代》。2016年出版新书《跟着马克·吕布拍中国》。

    很多年前,肖全在北京。一次聚会中洪晃将他介绍给潘石屹的夫人张欣,“这是肖全,摄影师。”另一个艺术界的朋友在一旁更正道,“不,肖全是摄影家!”洪晃一听,急了,拍着肖全的肩说:“肖全,我哥们儿!他就是一照相的!”肖全笑着接话,“对,我就是一个喜欢照相的,仅此而已。”

    在上世纪80年代那个被文艺界称为最近的“黄金时代”里,这个“喜欢照相”的肖全花了将近10年时间用镜头记录了一代知识分子、艺术家成长的记忆——《我们这一代》:在成都柳荫街头赤着脚的三毛;戴着高帽子的顾城和谢烨;V字墙为背景的摇滚教父崔健;双手插兜俯视众生的姜文……镜头所到之处,凝固了每个人最深刻的灵魂,当初谁也没想到,肖全留下的那些存念,记录了一个时代。肖全也因此被称为“中国最好的人像摄影师”。

    7月25日,星期一,《环球人物》记者走进上海淮海中路的chi K11美术馆,为期45天的肖全《我们这一代》摄影作品展在这里举办。直逼40摄氏度的室外气温,丝毫不影响美术馆内的人气。即使曾在网上或书中无数次翻看过这些照片,现场照片的代入感也是无可取代的。那一个个活的眼神,或煽动,或倔强,或抵抗,或迷惘,真实到无法直视。而他们的记录者肖全,悄然在一个个生命中行走,不留痕迹。

    人只有跟自己处好了,才能跟世界相处

    这是一次很有意思的采访,采访者与被采访者之间,无时无刻不在互相观察。

    作为摄影师,观察是肖全的基本功,他像猎人一样,用他所有的触角观察这个世界,感受这个世界,捕捉这个世界。这个时候,他全身每个细胞都是张开的,真实、毫无掩饰。“摄影无法改变世界,但却能够展示世界。当拿起相机时,你需要的是一双锐利的眼睛和一颗宽广的心。”肖全在他的书里说。

    “拿起相机的那一刻,就跟猫开始觅食似的,要把耳朵竖起来,把全身汗毛都竖起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断看见对方,遇见对方,慢慢地、慢慢地逼近。”就在记者采访的前一天,肖全还去上海街头“觅食”了。

    在福州路,他走过一个地下停车库,突然传来一阵琴声。他一回头,发现停车库的守门老头,正光着膀子在那拨弄琴弦。肖全把相机往身后一别,应着旋律吹起口哨附和着,走了过去,老头看他是来欣赏音乐的,也放松下来,继续弹他的《白毛女》。“不是吹牛,我的口哨吹得很棒,两种音乐搭得非常和谐。”就这样,肖全边吹着口哨,边按下快门。他知道,又一张好照片成了。

    像这样四处“觅食”早已是肖全的本能。同为摄影家的好友吕楠曾说,“肖全还有一特牛的能力,就是能够跟自己很好地相处”。肖全小得意地笑着,“我的确会跟自己聊天说话。我既是自己的朋友,也是自己的老师,还是自己的学生。”

    这种与自己聊天的机会往往出现在他人生的节点上。比如这次在上海做展览,他特别开心,觉得有一种归零的感觉。“这个是我曾经做过的,会翻篇,接下来怎么去续上这些东西,我会在一个人的时候,把问题写下来,跟自己商量怎么办。人只有跟自己处好了,才能更好地跟世界相处。”

    感动自己,然后感动别人

    肖全1959年出生于成都,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面对照相机,是去武汉舅舅家,舅舅拿着双镜头的海鸥相机,在长江大桥附近给他们全家留影。“那其实就是一颗种子。那时我就觉着照相机挺有意思的,能把珍贵的瞬间定格。”

    就是那次,表哥带他第一次进了暗房,在暗房的红灯下,拿个夹子在药水里晃一晃,影像就显现出来。这个神奇的过程肖全现在也忘不了。

    快念高中时,肖全的二姐从朋友手里借到一台120相机。他人生第一次自己拍照片,在院子里搬了个藤椅,让不识字的奶奶拿着画报看,给她拍了一张人物肖像照。

    那时,肖全根本不知道构图、曝光……不过,就是这张照片,后来在2006年的《女人时间》影展上展出了。好友封新城看到后,甚至还开玩笑说:“你拍的这张照片,后面就没有一张超过它。”

    1980年,肖全到海军二航校当兵。“在这之前,自己也一直学点素描之类的东西,那会儿就逐渐感到自己手上的技术已跟不上眼里看到的东西。就跟父亲说,想要买一部相机。父亲可能想我当兵也辛苦,攒了很长一段时间,寄了180元给我,在当时,那是一个工人近乎半年的全部积蓄。就这样,我有了人生的第一部相机。”

    “当年没有专门去艺术学院学摄影,但只要足够清晰地知道自己要什么,老天会帮你安排最适合你的成长路径。”作为空勤机械员,肖全在天上飞了4年。“在天上看这个世界完全不同,那4年让我学会了用不同的视角看世界。其实学照相,知道感光材料是怎么回事,曝光是怎么回事,有一定美术基础,拍到一张普通意义上的‘好照片’不难,但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要学会观察,学会表达你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超期服役两年后,肖全从部队退下来,回成都,在四川广播电视大学谋得一份工作。就在这期间,肖全开始与成都一些文化人,如翟永明、何多苓、周强、钟鸣等交上朋友。“我喜欢他们,诗人热爱自己的诗歌,画家热爱自己的作品,每个人都很幸福,他们是真正敢于表达自己感情的人。”

    但是,要拍什么样的照片,肖全起初还是模糊的,直到1990年,他看到钟鸣办的杂志《象罔》。杂志第二期是美国诗人庞德的专辑,“里面有张庞德的照片,戴着一顶黑色礼帽,穿着一身长衫,拄着一根拐杖,走在一座小桥上。他说‘一切都是徒劳的,理解来得太迟了’。”

    这张照片带来的冲击太大了。肖全辞掉了铁饭碗。“当时,真的有种一掌把我拍到墙上的感觉,瞬间我就知道,应该朝着这个方向去,为中国一些艺术家、文化人拍这样的照片,感动自己,然后感动别人。”

    于是,有了《我们这一代》。

    把心打开,就能看见他们

    《我们这一代》是肖全跟赵野、钟鸣、吕澎、柏桦等人一起敲定的拍摄名单。“他东奔西突,将脆弱的身体蜷在散发尿臭的火车道上,把抒情的心灵耗了不少在异乡的黑暗、孤寂的旅店、拥挤的汽车、粗糙的食物上以及寻访和等候中,他像一个小精灵似的,不知不觉就渗入了那些孤独者的隐秘世界。”钟鸣曾在1992年的一篇文字中,这样描述肖全。

    初见三毛,“当她把门打开时,穿着白衬衣,头发盘着,抽着一支烟,军绿色的裤子,就站在那里。虽然之前没有见过,但那一刹那,她的经历,她的苦难,她作为知识分子的良心,都感受得到。其实那一刹那,她也感受到了我。”三毛看了肖全带去的作品专辑,随即推掉所有活动,和他走进成都的一条小巷柳荫街,“那天,她好像把自己的一生演了一遍。”3个月后,三毛去世。第二年肖全推出了《天堂之鸟——三毛摄影诗歌集》,热爱三毛的人们如今依然在网上高价寻找这一绝版。

    1990年4月,拍崔健演唱会上的照片,肖全完全被感染,“一首《南泥湾》让现场那些素不相识的人都手挽着手,排山倒海地摇,观众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肖全说,音乐、诗歌还有美术,都给了他养分,让他感受到各种艺术形式的表达。

    就在《环球人物》记者采访肖全的前一天,杨丽萍也来chi K11看展,当场被其他摄影师抓拍到她与肖全如孩子般玩闹的画面,两个人的笑容一般的清澈、明净。

    1991年,肖全第一次为杨丽萍拍照,没想到一拍就是20多年。“我和肖全认识太早了,那时候都还很年轻。他拍我时,就像是我身边的一棵草,从来不要求我做什么,我可以很自然地面对他,用不着去躲闪、伪装、设防。我想等我老了,我会躲着很多人,但是不会躲开肖全。”杨丽萍说。

    “在那些既漫长又匆忙的日子里,我和我相片中的这些朋友们都经历了很多事,如今,这些事都正在或已经成为遥远的过去。”肖全感慨道。

    一直拍,直到有一天走不动

    肖全特别信缘分,“有些人,你在街上遇到了,也就遇到了。像昨天福州路上那个老头,明明就在那里弹琴,这个缘分是老天爷给你的”。肖全认识法国著名摄影师马克·吕布,就是一段奇妙的缘分。在他的新书《跟着马克·吕布拍中国》里,肖全把那段缘分娓娓道来。

    1993年初,在广州,肖全认识了法国驻广州领事馆的文化参赞维罗妮卡。有一天,维罗妮卡问肖全:“你知道马克·吕布吗?他要来中国,想找一位摄影师做他的助手,最好能讲法语或英语。”肖全毫不犹豫地推荐了自己,然后他开始恶补英语,并大量翻阅有关马克和西方摄影师的书籍。

    马克·吕布是玛格南图片社的元老之一,也是一位真正秉持玛格南独立精神的摄影家。作为首位获准进入新中国拍摄的西方摄影师,他在上世纪50年代便开始记录和报道中国。好奇心与人文关怀正是摄影师马克的精神核心。

    马克·吕布1971年在上海芭蕾舞学校拍的一张照片让肖全印象深刻:主人公是一个长着酒窝的女生,扎着小辫子,穿着白衬衣,微笑着,桌上放一本红宝书。在外国人眼里,“文革”时中国一片混乱,马克·吕布的这张照片让他们看到了中国居然还有如此清澈的眼睛,如此清新的形象。

    之后的很多年,只要马克·吕布来中国,肖全便是他唯一的助手。与马克的忘年交对肖全影响很大。“他让我更明确地意识到,一个摄影师身上肩负的责任。”

    马克的镜头里很少出现暴力和阴暗面,他发自内心地关注中国这片土地。肖全说,“他的很多照片改变了外国人对中国的看法。我们虽然不可能通过照片重建这个时代,但或许可以通过照片改变一些东西。”

    这股人文情怀,也从肖全的照片里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相由心生。其实很多东西都是你内心影像的投射。你为什么选择在那一个刹那按下快门,取决于你的内心。”

    都说马克·吕布只能让人敬仰却难以效仿,但有一点肖全坚持效仿,“马克·吕布一直在世界各地工作,直到他走不动。2010年,他已经87岁,还在黄浦江边的一个楼上拍照片,我看他托相机的手都在抖。他真的需要多那一张照片吗?我看到了他身上非常可贵的精神,我会像他一样,一直拍,直到有一天拍不动。”

    时间本身会给作品增加很多分量

    肖全这次照片展的策展人吕澎,是中国美术学院艺术人文学院副教授、成都当代美术馆馆长。正是吕澎,在上世纪90年代初,帮肖全凑了1000块钱,让他从成都到武汉,从武汉到长沙,从长沙又到南京、上海、北京,最后一站到西安,追拍贾平凹……“跑了7个城市,吕澎给我的1000块钱我居然还没用完,那些火车票我现在还留着。”吕澎和肖全让这些火车票也进了这次作品展。

    任何一个人过了二三十年重新回看过去,最普通的物件也会让他心有感慨。吕澎对肖全的照片感觉即是如此,“居然能把那个时代的那么多人留下来,太不容易了。它是对这代人、对过去、对历史的一次总结,时间本身会给作品增加很多分量。”

    “现在回看,那的确是一个百花齐放的年代,那时的年轻人,听到了崔健的音乐、‘唐朝’的音乐,看到了很多有思想的小说……”肖全说,“恰恰是如今,精神上的贫困更甚。”

    这位被称为“中国最好的人像摄影师”,如今在自己的相机上贴了几个很有禅意的字:“相见不相照”,反过来念是“照相不见相”。肖全信佛,“上一世,我记不清楚做了什么,不过这一世,我还挺欣慰的。我一个拍照片的,为这个时代留下一些被人喜欢的影像,多多少少影响了一些人,就像我曾经被人影响一样。”

    “我拍的这些人,比如三毛、顾城、张枣……他们去哪了?死了。以后慢慢地大家都会死去,包括我自己。但是,他们的精神还在。”

    正如顾城写给肖全诗里的一句话:“死亡是没有的,我已在生命中行走千次。现在,我走的是小男孩最卑微的道路。”

肖全,在生命中行走千次
何云昌,身体如烟花,燃烧即表达
《职贡图》里的“中国”与“世界”
流动的女人,流不动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