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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莎剧世界安身立命

朱生豪之子告诉本刊,翻译成了父亲在颠沛流离中依然奋发的最大动力

□ 本刊记者 毛予菲 《 环球人物 》(

    朱生豪(1912年2月—1944年12月),浙江嘉兴人,曾就读于杭州之江大学中国文学系和英文系,是我国系统翻译莎翁戏剧第一人,32岁时因肺结核早逝,生前共译莎士比亚著作三十一部半,在我国莎学史上具有里程碑地位。

    嘉兴海宁的徐(志摩)家大院修得恢宏大气,而距离仅30公里之远,南湖边的朱家宅子却只是栋两层小楼。如今,一层大堂用作朱生豪图片展厅,二层是几间旧屋子,窗台前的榉木桌晒掉了漆,几把旧靠椅摇摇欲坠,角落里的铜床幔帐破旧不堪。

    朱尚刚说,80多年前,父亲朱生豪在最后岁月蛰居的寓所也是如此,一桌一椅一床,再加上油灯一盏、旧铜笔一支、莎翁全集一套、中英词典两本,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经历了漫长的孤寂、坎坷的生活、动乱的战火,然而,再惶恐的日子,只要能翻译,他就永远抱着一丝希望。

    朱尚刚接待《环球人物》记者的地方,在这栋小楼一层的会客厅。6月梅雨季,泡一杯清茶,朱尚刚的思绪迅速飘到了一个世纪之前……

    生性寡言,笔下生花

    1999年,我为父母所写的传记《诗侣莎魂》印发。两个月前,新的修订本出版了。实际上,书中上百万字,几乎全部出自史实资料和他人之口。

    父亲病逝时我才一岁零一个月大。我只知道父亲是搞翻译的。小时候,母亲常搬两把凳子,坐在弄堂口给我讲《哈姆雷特》,我知道了莎士比亚,知道他是英国最伟大的剧作家。而父亲就是把他介绍给中国人的翻译者。

    第一次对父亲有大致了解,是我在阁楼翻到1947年世界书局出版的《莎士比亚戏剧全集》。前言《译者介绍》是母亲写的,在她温柔的笔触下,我能感觉到父亲是个隐忍又孤寂的人。

    后来“文革”来了,大家闭口不谈文学,我也不问父亲的事。1977年,文化回暖,开始有记者来采访,广播里声情并茂地朗诵父亲的生平事迹,整个嘉兴都知道,父亲是个大翻译家。几个大学同学劝我写一本父亲的传记,我便着手收集资料。

    零零碎碎的评价多半来自父亲的同窗旧友。1998年夏天,我坐火车去北京,见到父母在之江大学的老友黄源汉,她印象中的父亲害羞少言。唯独有一次,父亲主动叫住了她。事情是这样的:父亲母亲在一次社团活动中相识,聚会后不久,一天上完课,父亲想让黄源汉转交给母亲一个蓝色封皮的小笔记本,才主动找她说了话。彭重熙也是父亲的同学,解放后在四川工作。他回忆父亲“在生活方面,落落寡欢,好月夜独步江上,高歌放啸。”

    不过,父亲却有一支生花的妙笔。在好景致的杭州,山上的红叶歌鸟,江边的晨暾晚照,都被他一一记下。他喜欢在钱塘江岸散步,与江潮塔影作诗对话。

    除了与纸笔为伴,诗社是唯一能让父亲活跃起来的地方。在一些重要的社团活动中,他居然还成了骨干,常常以诗会友。母亲回忆,父亲读诗有自己的态度,古代诗人中,最受他推崇的是屈原和陶潜;也倾心于西方雪莱、济慈、拜伦等浪漫主义诗人;最爱的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从头到尾读了好几遍,深为其中人物命运感慨。

    在之江大学读书时期,父亲写了大量诗文。这些古体诗,为父亲后来的翻译风格奠定了基础。比如,父亲翻译的莎剧中,流传最广的译词就有《哈姆雷特》中复仇王子的内心思虑,“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表白读来让人缠绵悱恻:“今夜没有你的时光,我只有一千次的心伤。”后世读者最推崇《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最后一句话,直译是,世界上的恋情没有比得上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父亲翻的是:古往今来多少离合悲欢,谁曾见这样的哀怨辛酸!后来,翻译家许渊冲对此大加赞赏:“多有才啊,好得不得了!”

    “早知一病不起,拼着命也要译完”

    父亲的翻译事业是从一部《暴风雨》开始的。那时他刚从之江大学毕业,因为才学出众,被推荐去了世界书局从事英文翻译。英文部负责人詹文浒先生建议父亲翻译《莎士比亚戏剧全集》。准备了一年后,他决定以最喜欢的莎剧《暴风雨》开篇。

    为何父亲如此钟情这部剧作?为了说明这个问题,他专门写了篇《译者题记》:“(《暴风雨》)其中有的是对于人间的观照。”初入职场的父亲发现,“有的人浅薄得可以,却能靠着玩弄权术踩着别人飞黄腾达,而那些老老实实勤奋工作的人却总是吃亏”。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周围的世界,对各种不良风气,深感厌恶却无可奈何,便把希望寄托在飘渺的想象中,“我真想在海滨筑一间小屋,永远住在里面”。《暴风雨》中普洛斯彼罗领着女儿米兰达生活的那个远离邪恶的海岛正是如此。

    父亲在开始翻译前,斟酌再三,最终没有采用莎剧原文的诗歌体,而是决定译成散文。后来,研究翻译理论的罗新璋称其文体为“散文诗体”。《李尔王》中有这样一段:Fathers that wear rags,Do make their children blind。梁实秋翻译:父亲穿着破衣裳,可使儿女瞎着眼;朱译:老父衣百结,儿女不相识。父亲讲求音律,更传意趣。

    “中国学派”有一套传统的翻译理论。严复提出“信雅达”,傅雷重“神似”,父亲的翻译原则是,保持原作之神韵。罗新璋后来评价说:“神韵之说最令人瞩目的范例,就是以全部生命,倾毕生精力翻译莎士比亚的朱生豪。”

    这种“神韵”在一些双关语中最难处理。父亲译《威尼斯商人》时就碰到了这样的情况:小丑兰斯洛特奉他主人之命请夏洛克吃饭,说:My young master doth expect your reproach。兰斯洛特说话常用错字,把approach(前往)说成reproach(谴责)。梁实秋这样译:我的年轻的主人正盼着你去呢——我也怕迟到使他久候呢。父亲的译法是:我家少爷正盼着你赏光哪——我也在盼他“赏”我个耳“光”呢。他对这个以“双关”译“双关”的微妙处理很满意,还得意地向母亲作了报告。“比起梁实秋来,我的译文是要漂亮得多的。”

    那些年,日本帝国主义势力步步深入。而翻译对父亲来说,已不仅仅是让自己愉悦的灵药,更是一腔让中国文化和世界接轨的家国抱负。正在中央大学读书的老友文振叔,听说日本人因为中国没有完整的莎剧译本而讥笑中国文化落后,给父亲写信大力支持他。父亲也憋着口气。1937年抗战爆发后,最先完成的七八本译稿在炮火中流失,他咬着牙又从头开始译。翻译成了他在颠沛流离中依然奋发的最大动力。

    因时势所迫,父母从上海回到嘉兴,搬进了南湖边的那栋二层小楼。1943年冬天,我出生于此;也是在这里,父亲患上了肺结核。母亲记得,有几次父亲躺在床上,口中念念有词,背诵着莎剧原文段落,十分投入。父亲将总共三十七部莎剧分成喜、悲、史、杂,直至去世,共译三十一部半,留下五部半没来得及动笔。他最大的遗憾是,“早知一病不起,拼着命也要译完。”

    “他译莎,我烧饭”

    如今,和译稿相比,父亲的情书似乎更火。因为战乱,父母不得已分离十载,父亲写了300多封信。母亲原本是不愿将这些隐私公之于众的,只挑了几封随身携带。1953年,母亲去浙江临安工作了半年,留我一人在嘉兴,她离家时必定要带上这些信。后来在“文革”中,部分信件不幸遗失,剩下的母亲就更视为珍宝了。他们在信中议论诗文,交流读书心得。而那些谈情说爱的文字,颠覆了父亲在朋友同学眼中一贯内向寡言的形象。

    在给心爱人的情书中,父亲变得活泼、丰富、青春又幽默。他写道:“醒来觉得甚是爱你。”还有“不要愁老之将至,你老了一定很可爱”,“我愿意舍弃一切,以想念你终此一生”。

    但我总觉得,说是情书,其实这些信里并没有那种惯常的温柔缱绻。父亲自己也戏谑:“情书我本来不懂,后来知道凡是男人写给女人或女人写给男人的信,统称情书,这条是《辞源》上应当补入的。”父亲对自己始终认识得很清醒,“我们都是想浪漫想飞的人,但在现实面前却飞不起来”。

    1942年,父母在苦恋10年后匆匆完婚。之江大学老师、一代词宗夏承焘题下8个字:才子佳人,柴米夫妻。多年后,有人准备写一本《宋清如传奇》,母亲听了说:“写什么?值得吗?”说完又加上一句,“他译莎,我烧饭。”

    好不容易终成眷属,却在不过两年的光景里又阴阳相隔,留给母亲半个多世纪的守望和相思。很长一段时间,在我面前,母亲对父亲几乎只字不提。她后半生都在赶着做这几件事:出版丈夫生前的译稿;教书育人;抚养我长大。

    “世人知有宋清如,皆是因为朱生豪。”但母亲其实是完全独立的。她是那个时代新女性的典型代表,是“不要嫁妆要读书”的校花,甚至被施蛰存先生评价为“清如先生都比生豪先生要略胜一筹”。

    1997年6月母亲离世。我在一个纸箱子里发现她写给父亲的《招魂》,一纸我从未见到的《生豪周年祭文》草稿。在那娟秀的小字中,母亲终于道出了思念:“谁说时间的老人,会医治沉重的创伤?我不信这深刻的印象,会有一天在我记忆里淡忘。”

    “更希望他(朱生豪)永生于读者的记忆里,如同永生于我的记忆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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