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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勇,“宫里人”写故宫

□ 本刊记者 赵晓兰 《 环球人物 》(

    人物简介:祝勇,1968年生于辽宁沈阳,作家、学者,现供职于故宫博物院故宫学研究所。出版《旧宫殿》《故宫的风花雪月》等多部作品,获朱自清散文奖等多个奖项,主创历史纪录片《辛亥》《历史的拐点》等。

    作家祝勇这些年笔耕不辍,出版专著40余本,最近又推出新著《故宫的隐秘角落》。因为这个书名,他难免反反复复地被人问起何谓“故宫的隐秘角落”。其实连他自己也很难解释得清楚。他不愿把“隐秘角落”解释成“未开放区”,那太物质了。何况“故宫的未开放区”近些年来陆陆续续地开放,这座位于中轴线上的帝国核心,正不断地向普罗大众敞开怀抱。“紫禁城”不再是令人望而生畏的“Forbidden City”。

    但对于祝勇来说,这里仍充满不可一世的神秘魅力,令他无比醉心和倾倒。就如同暮色降临时,他行走在这座宫殿里,夕阳的余晖从前朝三大殿金色的戗脊上划过最后一道璀璨光芒,它们像一个纵向排列的舰队一样沉入暮色,庄重、浩大又迷离。“我知道,在这座宫殿里,永远会有一些让我们无法看透的事物。那是一些在时间中消失的事物,就像维纳斯的断臂,只存在于古代的时间里,今人永远无法修补。”

    可明知如此,他仍然愿意在这里做一名兢兢业业的、卑微的时间修补匠。在故宫的各个隐秘角落,他寻找着蛛丝马迹,用史料去填补那些破损的时间,这里仿佛为他打开了一条时光的隧道,让他穿越至浩瀚无垠的历史。

    融信史于文学笔调

    对于祝勇来说,故宫是最好的历史现场。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像芯片一样,贮存着无数的历史信息。“三大殿、三宫六院、上书房、军机处……有多少历史事件在这里发生,数也数不过来。比如军机处,就是乾清门西侧一排不起眼的小平房。自雍正年间设立到晚清,李鸿章、张之洞、袁世凯等军机大臣,都曾在这排小房子里办公。军机处的历史,几乎就是整部清朝的历史。”他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作为一名故宫博物院的研究员,“宫里人”书写历史,自然多了一份“在场感”。在《故宫的隐秘角落》里,他有意避开了游客如织的中轴线参观路线,着力书写了6个不太为人熟知的宫殿:武英殿、慈宁花园、昭仁殿、寿安宫、文渊阁和倦勤斋。在这些华丽的建筑中,读者能看到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的功败垂成,后宫宠妃的美丽与哀怨,皇太子的命运沉浮……历史的迷雾层层退去,真切而鲜活的形象如在眼前。

    “我想用‘散点透视’的方法,着眼空间写一个个宫殿,但其实也有一条时间上的线索。这本书从明朝灭亡、李自成入京开始,写了顺治、康熙、雍正、乾隆,最后一篇还提到了嘉庆,下一本书,我想继续这条时间线。之所以写宫殿,目的是还原一个朝代宏大的历史场景。”

    著名出版人、作家俞晓群评论祝勇的写作风格,“一在学术功底扎实,言出有据;二在文字优美流畅,融信史于文学笔调之中”。祝勇写史,用了很多文学化的手法。但并不是虚无缥缈的浮华。他说:“写作是在学术基础上的个人化表达,但表达的艺术化,不能伤害可信性。历史本身如一盘散沙,没有固定的形状,吃喝拉撒与丰功伟业相交织,无意义与有意义相混杂。它从来不是一套完整的、线性的故事结构,后人的提炼、串联才使得它有形有状。”

    对他来说,写作最大的难度正在于此,乐趣也在于此。他在《明实录》、《清实录》、皇帝御批、大量笔记中像大海捞针一样寻找历史细节,大量的细节与他的主题是无关的,需要耐心和毅力,“有点像侦探在作案现场寻找蛛丝马迹”。一旦找到有用的细节,便是欣喜若狂,“一个细节有时胜过千言万语,能够穿透人心”。

    “当然,首先要有一个大的历史观,否则,所有的细节都是鸡零狗碎。”祝勇又强调,“研究历史要有问题意识。不能停留于讲故事,更不能戏说。”比如这本书中《寿安宫:天堂的拐弯》一篇中,他写太子胤礽的两度废立,意在探讨封建王朝皇位继承制度的悖论。写《昭仁殿:吴三桂的命运过山车》,表面有吴三桂和陈圆圆的悲欢离合夹杂其中,但核心还是探讨中国历史上中央集权这一命题。“我不会直接去论证这些问题,而是藏在后面,用充满戏剧性的历史事实,去引导读者思考这些问题。”

    历史远比小说波澜壮阔

    写故宫,对于祝勇来说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上世纪90年代初,大学毕业后的祝勇先是到了一家出版社工作,此间开始写作,以“青春美文作家”的身份开始进入大众视野。他曾和张锐锋、庞培、钟鸣等作家一起,被称为“新散文”的代表。这些年轻人力图恢复散文这种文体的艺术性、文学性,打破传统散文陈词滥调的形象,祝勇更是称自己为“散文的叛徒”。

    “早期作品更多地靠青春经验,那时候有激情,不怕苦,埋头写作就行了。但这个阶段很快就会过去。如何超越青春经验,是写作者必须面对的问题。”祝勇说。

    1996年他出版散文集《文明的黄昏》,开始了对历史的关注。2003年出版的《旧宫殿》是他又一次重要的尝试。这本书中,他通过解读紫禁城的建筑来揭示明代宫廷权力的暴力色彩,揭示皇权系统中不可告人的一面。祝勇在写作中把虚构、非虚构多种文体组合在同一个文本里,像多声部的碰撞,古与今、建筑与野史、宏伟优雅与残忍血腥,交织出奇妙的效果。

    作家莫言评价:“《旧宫殿》是祝勇精心设置的一个历史迷宫,它华丽而苍凉,妩媚而毒辣,庄严而污秽。它诱惑我们走进去,让我们陶醉其中,浑然不觉。而作品中所有通向历史暗角的路径,都尽在作者的掌握之中。作者像一个老谋深算的巫师,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窥视着历史,也占卜着我们的将来。”这本书也开始把祝勇的目光引向故宫,从此一发而不可收。

    2006年祝勇到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当驻校艺术家,回国后,2008年师从刘梦溪先生攻读艺术学博士学位。之后祝勇来到故宫博物院工作,对他来说,这真是一种很神奇的缘分。当他行走在这座皇家大院,看到那些古意十足的历史遗存,不禁兴奋地感叹:“这里连灰尘都是文物!”

    而他关于故宫的写作,也开启了新的篇章。《故宫的风花雪月》里,风花雪月只是表象,血雨腥风才是实质。书中写了与故宫相关的那些久远的墨迹,比如王羲之《兰亭序》、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宋徽宗瘦金体书法《秾芳诗》等,将艺术与历史打通,艺术品变成了历史留下的“物证”。

    不论是建筑还是那些藏品,都像是祝勇写作的灵媒,给他源源不断地输送灵感,令他像一台永动机那样孜孜不倦地写作。“故宫学问如海,是我一生的学校。我最深的感受是:来得太晚了,此前的生命,浪费太多。”

    真实的历史,远比虚构的小说更加波澜壮阔、惊心动魄。故宫里曾经上演的故事,那些王侯将相的命运起落,无需“戏说”,就已经戏剧性十足。

    行走在这里,他时常有时光交错之感,仿佛也融入了历史,这种体验是美妙的。寿安宫院子里枣树上的枣子熟了,掉落在地,他捡起来擦擦就吃;而300年前,那个弯腰拾枣的人,是胤礽。那些穿着宫装的嫔妃丽人,曾在宫墙边窈窕地走过;祝勇的衣襟,也同样拂过那片砖墙。“花开花落、燕去燕来,我的生命,和宫殿的寒暑联系在一起,这是一个历史书写者的幸福。”

    和笔下人物平等聊天

    祝勇在大众眼里并非大红大紫,但在圈内,他早已是有口皆碑。

    他的随笔文章里,经常出现“老男人”之类的自嘲,令人眼前浮现某种中年发福的形象。但《环球人物》记者见到他本人,发现大不相同。他身材高挑,体型保持很好,衣着、发型都很讲究,外表像他的文字一样精心修饰。今年是他的本命年,红色袜子在裤脚边若隐若现。

    “尽管这些年文字也没那么吃香了,但我的兴趣点一直没变,一直坚持着。不能说坚持,就是喜欢。”在朋友们眼里,他仍是当年那个理想主义的“艺术青年”。

    需要倾诉的时候,他会把紫禁城里形形色色的人物当成交流对象,“别看他们是皇帝、皇后、太后,在太和殿上坐着,那么高高在上,其实这些人就像我的朋友。人人都怕的慈禧太后,我可以和她平等地聊天,谈感情、谈初恋。我觉得他们每个人都很难,普通人甚至比他们还快乐。”

    最近他在故宫看到一幅柳如是的绘画真迹,又被她的笔墨韵味触动,洋洋洒洒地写下许多字,感慨于这位明代末年青楼女子的命运和内心。20多岁的柳如是嫁给了60多岁的钱谦益,钱谦益病死之后,钱家族人围着柳如是逼着她交出财产。柳如是非常震惊,转身上楼,过了很长时间不见下来。族人上楼踹门,发现屋里的她已悬梁自尽。祝勇写到这里时,心痛不已,在写作过程中他也更理解了柳如是的人生选择,“只有内心受到触动,有激情时的写作,才能贴近自己笔下的人物。”

    这些年,祝勇还在尝试着“跨媒体写作”。他主创了多部大型历史纪录片,如《辛亥》《1405,郑和下西洋》《利玛窦:岩中花树》等,担任总撰稿、学术主持人等角色。他不仅试图打通文学和历史,还尝试把文字和影像打通,“长期以来,我们的历史叙述习惯于把历史条理化、模块化,太宏观,也太空洞、古板,失去了历史的生命感,失去了历史本身的肌理和温度。”他愈发欣赏作家董桥的话:“今日学术多病,病在温情不足。温情藏在两处:一在胸中,一在笔底;胸中温情涵摄于良知之教养里面,笔底温情则孕育在文章的神韵之中。短了这两道血脉,学问再博大,终究跳不出渀渀荡荡的虚境。”

    有时候蓦然回首,祝勇看到那些印刷物上自己的名字,会觉得那个人不是他,他就像旁观历史那样旁观自己。就如同他在《故宫的风花雪月》首篇《永和九年那场醉》里描写的王羲之,一场酒醉之后,写下一纸《兰亭序》,让自己都大惊失色。“这样比,有些大言不惭,但这些年写作,真的像醉了一场,醒来看自己的文字,真的有些恍惚。”但熟悉他的读者都清楚,那些文字,并不是一场酒醉带来的,而是来源于这些年来,他漫长的积累和矢志不渝的艰辛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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